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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社会·人》巡礼

发布: 2009-4-10 05:09 | 作者: 钟阿城




       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小船,白云,太阳,春,夏,秋,冬……这一切竟像人一样向我们低低絮语,引吭高歌。无情的砖头,披上冰冷的雪花,却像一对坚定的卫兵;一对恋人靠着墙,他们专注得忘了掸掉身上的雪花,可这是两辆忘了推进屋里的自行车;没有人修整湖畔拥挤的杨树,她们在镜头前,害羞地挤在一起,吃吃地笑呢;涟漪把两只小船推在一起,它们也真会找这么幽静的地方约会,亲吻……所有看过“四月影会”主办的《自然·社会·人》这个展览的人,不但马上能记起这些画面,而且也马上能记起他们是在多么拥挤的情况下看到这些作品的。

       我常在《水乡的孩子》前驻步。这是一张难得在观众面前出现的作品。照片中的孩子,赤身露体,挤在一起,他们通过镜头和这么多的观众见面,是那么愉快,没有因为破烂的衣衫而觉得羞于见人。他们习惯了。祖祖辈辈,谁小的时候都不穿衣服,除了冬天。生活的困苦,被孩子们的天真淹没了。我之所以每次来都要看《水乡的孩子》,就是因为其中的一种纯朴的乐观精神深深地感染了我。中华民族之有今天,是因为这个民族的乐观。这个民族如果有明天,也将由于这种乐观。乐观实在是一种力量。乐观不是笑容,它是对生活的一种真实的态度。我们常常看到许多照片拍一些人穿着戏装般的衣服,摆出商业性的笑脸,在沉闷单调的构图中做出经典的姿势。假如我们能称这是艺术的话,这种艺术就是一种灾难,它侮辱对生活有认识的人,欺骗没有生活的人,是一种虚伪的文化。真实是一种力量,在力量这个意义上讲,真实是美。丰富如果不包含真实,就是空虚。《水乡的孩子》从构图、角度、明暗、层次上说,都不惊人。它采取直视的态度,它不会被摄影技术教育者选中,却能使艺术家额手。艺术的语言炼到不露凿痕,大巧若拙,是手法纯熟的一种表现。形式的朴素,令人感到内容的纯朴,纯朴的内容最使人想用朴素的形式。

       1888年美国人乔治?伊斯曼制出第一部划时代的柯达相机时,速度只有一种:二十五分之一秒。就是在古老相机进行十分钟爆光的时候,摄影艺术也因它的速度区别于绘画艺术。这样,就需要摄影者在短时间以至一刹那间集中他所有的艺术素养进行创作:音乐的节奏感与旋律美;美术中的明暗、色彩、线条、透视、构图;作品中的文学气息,诗的意境;民族的传统和对民族传统的理解和感受,对异族文化的不同理解与感受;个人的气质等等。这一切,都需要在一刹那浓缩起来。但在这一刹间是不可能把一切都清楚地说出来的。虽然事后作者和批评者能把这一切讲得头头是道。这里,我想试用“直觉”来解释这一现象。直觉,是最容易被指责为唯心主义的。我们现在几乎没有人对“直觉”进行过严肃的分析,指出它的物质存在与作用。一般认为直觉是不能讲清的感觉,这就使直觉具有某种神秘色彩。可是否认直觉,就很难解释在《漫步》中,作者难道是在五百分之一秒里认为此时背手工人最悠闲,又在另一个五百分之一秒里认为此时车中小孩憨态最可鞠,又一个五百分之一秒里认为此时推车小孩最专心与努力,再一个五百分之一秒里认为此时三个人形成了一种节奏对比,并在最后的五百分之一秒里认为此时的场面组合出一种幽默的趣味,而按下百分之一秒的快门?显然抓取镜头不能这样进行。直觉是一种整体感,是一种经验,对事物分析体会得愈深刻,瞬时直觉愈可靠。你日常积累得愈多,你愈相信你的直觉,直觉是一种能力,是一种提高的“本能”。摄影者需要直觉来抓取时机表现他的美学观点。

       为了把握一刹那,我们必须点点滴滴地积累我们在所有艺术领域中的修养,你愈有能力把它们浓缩成百分之一秒的直觉,你在一刹那中愈容易成功,在一刹那后遗憾愈少。一个有艺术修养的人,可能是一个很好的摄影评论家,但他完全可能是一个什么也照不到的摄影者。

       《自然·社会·人》之所以能每天吸引成千的观众,作品中体现出的作者们的艺术修养是极为重要的因素。另外,影展在题材和形式方面都有所突破,使观众极其自然地得到一种艺术享受。影展中有许多构图精致的作品,《楼道》中曲折的楼梯自然地把人引进图画的深处;《思乡曲》中幽暗的前景驱使人注意到明亮的远景,由此而生的静寂感令人凝神于思乡的演奏者。绝大多数的作品很有趣味。趣味是一种艺术修养,是艺术品的活泼因素,是思想内容的引导者之一。巴尔扎克说:人们在生活当中希望看到绵羊,而隔着艺术的栏杆,人们则希望看到狮子。趣味,正是绵羊与狮子之间的阶梯。《看望》巧妙地利用两个不同的文化形象,取得了强烈的漫画效果。《似曾相识》摒弃辅助光,让地面的反光自然地制造了一种神秘感。《最后一个观众》抓取了剧场中的诗意,而我们总是为了挤车,急急地地离开剧场,发现不了这种诗意。

       赞叹之余,我又认为:作为一个集体影展,它缺少一种强烈的个人风格彼此区别,虽然影展的整体效果显示出它比以往影展的丰富。这首先表现在题材上:众多的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一种题材,并且手法又惊人地相似。我们不能希望摆脱一种狭窄的道路而又共同走入另一条不宽的道路,要解释这种情况是困难的,我们对作者们毕竟陌生,对于他们的生活经历,艺术创作的经历,我们几乎不了解。还值得提一下的是,许多作品因为制作工艺的不精心而失去许多宝贵的生气,损失了许多层次和整体反差,质感也不够。工艺上的疏忽是艺术品最直接的破坏者。

       影展的作者们,精心地搜寻着世界。川流不息的观众惊奇地发现生活通过镜头变得这么集中、强烈和优美。我常常想到镜头后面勤快的双脚、敏捷的手指和丰富的头脑。我始终没有惊异过展览会的拥挤,有人惊异,也有道理,因为还没有一个影展这么拥挤过。
       
       原载《今天》第四期  署名: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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