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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明之水

发布: 2014-12-25 17:46 | 作者: 袁行安



        那一切都发生在夏天,因为只有夏天才能给事物加冕足够的合理性。
        寅时过半,花生溪已开始起潮了,潮风在浯城项渠山坳里聚集呜号的时候,项渠山的村民都听得仔细的很,那声音并不大,但他们听的很仔细,听进去了心思就像根敏锐至极的琴弦被置于其间。一整晚,村子里没有一盏灯。
        这一天是1916年八月的一天,这一年是宣统皇帝宣布退位后的第四年。这些与他们的生活关系不大。
        往前倒一天,那倒是个大日子。我母亲的七舅公苏成就是在那一天去项渠山替本家收债的。他做这事已经做了好多年了。一般来说一年里总是夏天一次冬天一次。这事没有想象中的轻闲,路不好走。项渠山其实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不大不小的山都彼此牵连着,不清不楚,各自也无特色。它们不知从何时开始就统称为了项渠山,为什么叫项渠山我也不知道,应该可考,但是凑巧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当时项渠山村民都聚居在正当中的两座大山的接连低洼处,那地方不错,像在两山间砌了个台阶一样,愣是开出一片平原来,还土地肥沃,这是老天爷赏饭吃,被苏家人兜住了。
        他们村每年给浯城的苏家交两次钱,但不主动交,苏家人派人来收。负责收这钱的就是苏成,他每次都点得清楚明白,有铜钱有银票,后来不要银票了,只要铜钱,苏成精明,亲自称量,从不出错。但这事得办好几天,少不了吃喝,如此这般,过苏成手的钱还是只进不出。事情办得漂亮,每次回去,本家都很满意,一直没换过人。
        项渠虽山不是险山,但大多数低洼处即不见天日地也太稀烂,贸然进入,若是没走对地方轻易就烂掉两双腿,那意味着不可能活着回来,绕路又太远。
        项渠山的一端,那最小的山丘就像个小小的头颅被一枪爆了头,直接枕进浯城里,那开裂的脑浆就像伸出个口子——必须从这过。浯城的宪警队就坐在那堆脑浆后面,从那个方向盯着整个浯城。苏成和宪警队的王队长是好朋友,每次去项渠山都拉王队长喝两杯聊至兴尽了才继续上路。
        那天苏成去项渠山的时候,路过宪警队,问王队长在不在。得知不在,本转身要走了,却被告知王队长的小妹嫁到项渠山的另一头去了,那是另一个村,喜酒得吃上一个礼拜。那个村全村只有十来户人家都去了,王队长带宪警队也都已先去,还留话若是苏成来找他就告诉苏成一声,收完债去他小妹的夫家去找他,他要请苏成喝喜酒。苏成连说了几声好便朝项渠山去了。
        当天夜里苏成到了项渠山,被村长请着大张旗鼓吃喝了一顿就歇下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量铜钱,空前的顺利。所有的铜钱都已然串号了串,摆放的像是遵循这某种规则排好了队列一般。原本得要两天办完的事,中午的太阳刚往西边倚了倚就办完了,苏成很高兴。村里的人都留苏成吃晚饭,苏成想了想说不了,他说想赶着去喝王队长小妹的喜酒,还说王队长的小妹是他看着长大的呢,他得去看看。村民都说好,那就不留了。苏成便起了程,抬脚即上路了。要说路并不轻松,但苏成走的稳当,速度的使用已然在胸中掂量过了,气力被效率最大化的使用着,直到翻过一座山,下山路时,迎着午后的疲惫才终于来了。
        苏成想着干脆休息一会儿,便找了个大石块,以一种舒服的姿势坐下。他刚一坐下就想起自己人已中年咯,虽然没有大幅度的发福,但也在平日里也还能感到一些危险的变化,除了荷尔蒙、血压及心跳速度等生理,他还感到自己越来越嗜饮,话越来越多。话多是小女儿耍闹时提醒他的,他经过自我反思,知晓好歹也还能适当的克制,他自觉这得益于这些年替人做事,察言观色,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该说的时候说,不该说的时候不说,他对一切场面的节奏都掌握的极为优秀。自我赞赏丝丝生长起来,应运而生的是难以察觉的骄傲,他顺着骄傲的方向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天空依旧宁静肃穆,还在缓缓地透着有力道的光亮。
        那是一片广阔的淡蓝色,只在一角蜷着一朵纯白色,好像在无声中变幻莫测。他感知到些许敌意。就像是刚刚路过的几条小溪,在经暗流疾速穿过一块平坦如镜的水域,丝毫不泛起波纹,几乎看不出其中的激烈,但始终能感知。正如此,依然在这个场景里,对面的山峰也覆上一层苍翠加进这色彩的搏杀中,稍微转动一些视角,那峭拔的绿色就捅破了天的一角,在劣势中气焰陡升起来,与白云成分踞之势,场面凶险起来。苏成意识到自己休息够了,便起身继续走。眼见着将行至近目的地,苏成又路过那棵大树后,终于反应过来,便顺势躲在那颗树的后面。火光他是早看到了,他以为是篝火,还奇怪天还挺亮怎么就燃起篝火呢,然后他就听见了枪声。
        听见枪声的时候,苏成同时看见几个宪警虚弱的倒了下去。王队长是最后倒下去的,很明显他喝得太醉,醉成了一滩烂泥,就像项渠山里的烂泥一样,那群土匪仍然在羞辱他,不依不饶。而王队长始终站不稳,他倒地后,他们轮流解开裤子向他撒尿,尿液也只是呛到王队长呼吸越来越困难而已,了无生机。这反应使那群土匪觉得无趣,便顺手给了他几枪。然后又依次在他们的脑袋上补了一枪,山谷便真正静了下来。
        这样的寂静没有维持多久,因为他们很快便喧宾夺主地坐到酒席之上,轮流将露天摆放的酒席吃了个遍。
        苏成想土匪一共有七个人,这是和谁有这么大的仇恨,以致他们不厌其烦的检查这个村和酒席来宾所有人的死,不放心还要又多添一颗子弹爆头。
        苏成想他甚至能嗅清楚火药炸响开产生的声音在一瞬间占据领地的大小,而后它们毫不犹豫的放弃领地,腾空升起,融化在空气中,转眼又被山里完全吸收。
        依照他们几个的吃法,苏成估量喜酒开席不久。他看见他们砸了几坛酒,将酒水扬撒起来。酒水在空气中挥发,疾速流窜于空气中,与其他共同的分子碰撞,加重着彼此在空气中的浓度。
        由于距离过远,苏成在时差后嗅到了几丝微弱的蛮劲,嗅觉告诉他这都是好酒。酒气肆意将鱼肉香味和新鲜的人血掺和在一起,连苏成自己都被刺激起来,手指像鸟爪一样被力量驱使,钩死在老树皮中,他不敢轻举妄动,准确的说,他甚至都不敢动。
        当他们凭借酒性开始划拳的时候,夜色便汹涌进来助他们的兴致。那时的苏成冷汗已干,稍微舒展起一些腺体来。此时,土匪中的一个独自走出喜乐,向苏成藏身的方向走了过来,苏成便感觉自身陷入不由自主的紧张。
        但他只是不断地在树丛的边缘扯了几支干草木,然后将它们折断了,浸到一坛酒中。随后,他用它们燃起了王队长小妹她夫家的房子。也许是嫌烧的慢,他又抱起了几坛酒,砸进火里。酒坛碎裂的时候,火焰轰然肆虐;火焰轰然肆虐的时候,苏成便听见有人从猜拳中伸出喉咙大声叫好。而后肆意的吼叫,和砍碎房子般的笑声都添进火里,火越烧越大,鼓动的风声呼叫起来,声势浩大,好像一场森林的共鸣。
        苏成便慌忙起来,但他随即又意识到离此地最近的宪警队,不久之前已经全军覆没在他们的枪口之下了。
        苏成欲逃而不得——他怕惊醒一颗从背后飞来贯穿脑勺的子弹,只好尽力把自己藏的不露痕迹。但不远处仍然有一只鹞鹰在盯着他,如果土匪们能借助这只鸟的眼睛,他们就能看见一个人世间生存的天才,在正视过他们极力制造的骇人之后,是怎么样冷静地在观察着他们。
        他们中的第一位放火者并不孤独,不久便有人过来搭把手。他们一齐扔了个穿警服的到火里,而后所有人欢呼起来。又有人爬下桌子,抱起一坛酒,砸进火里,又是一声更为高昂的欢呼。他们甚至围着火堆庆祝起来,像一种原始的舞蹈。也许因为酒后的兴致,也许为了仇恨,也许是为了消除自己的恐惧,也许都是,也可能都不是——只是因为无聊。
        土匪们收掉了警察的枪械,逐一将身着警服的人都扔进火里。苏成在此时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当土匪们将王队长的尸体扔进火里的时候,苏成还是没看清老王的脚上有没有皮鞋。
        苏成记得曾经和老王有一次在喝醉了以后,扯到谁比谁高的时候彼此谁都不服谁,便亲自站立着比身高,老王赢了,苏成还醉醺醺地问他何故,老王笑嘻嘻地将脚下的皮鞋脱下来,扯出鞋垫,跟他说他永远在左脚皮鞋里藏三颗子弹,在右脚皮鞋里四颗。苏成乐了,说你老王七颗子弹不敌三两好酒。换来王队长再三向他点头作揖。
        那七颗子弹同时在火里炸响的时候,惊得苏成叫了起来,火堆旁的七人应声倒下,只有鹞鹰仓皇地飞了。苏成愣愣的站在那,既不敢动,又没有藏回去的必要,就站在那,直直地望着。望了许久,直到他的腿脚自身认为出于机动的必要需要活动一下了,便在下意识的趋使下挪动了两步,又停下了。视力随着惊吓的褪去成倍的恢复,苏成这才发现火光明亮至极,将那几个刚刚倒下的照的一清二楚。应该是死了吧,应该是死了。苏成便又挪动几步,挪着挪着便走了起来。待他走至近前,刚要俯身查看土匪死去的事实。一颗蓄谋已久的子弹便穿透他的脑骨,使之像长了长长苔藓的瓦片般分离,飞旋起来,不到多远,又被扎紧的头发扯了回来,散落着。像一碗打碎了的豆腐混进了鸡血。一个土匪端着枪,挣扎着爬起来,另一只手捂着胸腹。他很生气,自他倒下去的时候听见苏成的叫喊,他便一直盯着,盯着他许久了,可这个懦夫,愣是过了这么久才敢走完这几步,走到火光里面来。他口齿不清地喊了几声,终于失落的证实他的兄弟们都死了。他感到愤恨,便要去抓起苏成的尸体。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看见包袱里的铜钱的。他没怎么想,便重又将包袱裹好,一只手抓起枪,如梦方醒般向一个方向发疯似的跑去。一跑开来,胸腹的伤口便剧烈的疼痛起来,那疼痛感几乎要人性命。他便拿那包裹铜钱的包袱去抵住,要紧了牙关跑。没跑出多远便又趴下了,包袱被压在伤口之下,他趴下的姿势像是找个舒服的方式睡去了。他趴在那,伤口在不断地涌出血来,淌在包裹上。
        夜继续深下去,只有王队长小妹夫家的房子正在不断的化为火焰,呼呼声像在寂静的夜里不停地打着的呼噜。
        直到房子烧干净的时候,才有几十只火把在黑夜里摇曳着亮了起来,在山谷里排着队,摇曳着不断地朝一个方向行进。当他们停住的时候,火焰也就停在那里摇曳。
        项渠村的村长站在最前面,村民们都在其后,老弱妇孺都来了,抱在手里的孩子从梦中探出一只口咬住乳头,眼睛睁得大大的。村长借着火把的光看清楚场面后,便回身看了看大家,彼此都没有说话,眼神表情也都没有变化,该木讷的木讷,该傻的傻。然后村长又转回身去,找到了包袱。将它从一片血泊里扯了出来,捧在手里,转过身来望着大家。大家便自觉让出一条路来,待领导先走后,他们又跟着领导向花生溪走去。
        村长领着大家走到花生溪前,是当着大家的面,将那个装满铜钱的包袱浸到花生溪里去的。村长放妥后,大家便都回去睡觉。但那一晚,没有一户人家睡着的,村长抽了一宿的烟,半夜不停地咳嗽。但是一整晚,村子里还是没有亮起一盏灯。
        第二日清晨起来,阳光穿透薄雾,整村人在花生溪前站着许久,露水粘在头发和衣服上。他们等待着村长的到来,村长来了以后便挥手让他们都去看。大家伙围上去,就看见整个花生溪的水被染得清澈通红。再凑得仔细些,钱币悉数都在,各家做的记号也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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