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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气球

发布: 2009-3-13 08:56 | 作者: 萌萌



       林林告诉我,他也不想回家了,因为他再也不想看a见他哥哥每天当着他的面去擦那条带血的皮带。

       “他也当着你爸爸妈妈的面么?”我轻声问他。

       “嗯,不过他们好像看不见这个,他们每天必须去看一大堆文件,似乎很怕文件上出现他们自己的名字。”

       看来,我们俩都不想再回家去了。我也不想再看见爸爸和妈妈郑重其事地拔掉我和妈妈的皮鞋上的银扣子,然后用菜刀砍掉各式各样漂亮的鞋尖。我穿上鞋的时候,脚趾总是露在外边。我再也不想回家了,还因为家里没有了阿姨和“狸狸”。阿姨从小把我带大,临走时她眼晴里含着眼泪,非要给我梳一个马尾松。我抬头看她,这才发现,她已经很老了,可是她又必须离开我们……我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穿过那虎视眈眈的人们,一直把她送到车站。“狸狸”也不会回来了,当那些人把梯子从一家移向另一家,而那个警察双手扶着梯子仰望那些往上爬的人的时候,它一闪身跳上了房顶,面对面地盯着他们。这时,有人撬开门上的锁,把正发愣的我推进屋里,又锁上了门。“狸狸”拖着软绵绵的尾巴,悲哀地离去了……我再也不想回家了,还因为妈妈必须当着大家的面,无缘无故地打爸爸的脸,而我又必须站在那里证明:失去自由的人,都不是好人。可是老阿姨为什么不把我带走呢?我使劲抓住她的衣角,求她。车就要开动了,她一边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刚给我梳好的头发,一边哭着安慰我……阿姨走了,我在站台上发呆。林林来了,说他也不想回家了。就这样,我们背靠背地坐在这块冰冷的石头台阶上。车站的钟,不知颤抖地响过几次。起风了,刮得五颜六色的小纸片直转悠。

       “总得想个办法啊,咱们。”林林说。

       我漫应了一声,不知道彼此的声音是否都听得清楚。我们背对背坐着,弓着腰,各自托着腮。

       不一会儿,林林悄悄离开我,走了。

       他一走,我觉得很冷,好像风更大了,那些碎纸片一个劲儿往脸上扑。我用手揪了揪袖口,缩成一团。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回去。自从我背着阿姨的大包袱从那些人面前走过,我就觉得:家和爸爸、妈妈对于我已经成了一件往事。小时候,我读过那么多书,都是爸爸给我买的。在那些童话故事里有那么多公正的国王和勇敢的王子。妈妈经常告诉我做人的礼貌。她不许我虐待“狸狸”,教我帮助阿姨劳动和照顾别人。可现在,他们干吗齐心合力地剁掉我的皮鞋尖呢?我的脚可真冷呀。妈妈又凭什么当着我的面去打爸爸的脸呢?真冷!难道他们不能死么?死,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好冷啊,我使劲抱紧我的膝盖,鼻涕快拖到脚上了。又是一阵大风,风把我的马尾松吹散了,头发贴在脸上。

       天,不知不觉地黑下来。

       我觉得有人轻轻坐在我身边,抬头一看,是林林,他怎么又回来了呢?

       “你哭了。”他说。

       “没。”我吸了下鼻子,用牙齿咬住嘴唇。

       “饿吗?”他问。

       我摇摇头,车站的灯光直刺我的眼睛。他一定看得见我在摇头。

       “你回家了?”我问。

       “没有,我说过不回去了。”他用手理了理被风和尘土揉乱的头发,他还是个孩子。“走吧。”他说。

       “上哪儿去?”

       “咱们找个地方洗澡去,你不是最爱干净的吗?”

       “可是……钱呢?”

       “你甭管了,我搞到了钱。”他双手插在衣袋里,低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可是,他的钱从哪儿来的?他说没回家。这一定是真的。为什么?就因为哥哥总是当着他的面擦带血的皮带么?

       当我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和他一起从那雾气腾腾的澡堂出来,风已经停了。车站的钟又一次轰轰地震响起来。我抬头望着头顶上那巨大的夜光表盘,已经深夜零点了。黑暗中,一切都那么平静,似乎世界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我听见自已心里从零点开始的一个声音:我不想死。我必须知道一回——生活——这件事情。

       “咱们走吧。”他沉闷地说。

       “上哪儿去呢?”我还是觉得有点茫然。

       “不管哪儿,总得逃到另一个地方去,”他说,停了停,又加上一句,“也许前面会好些。”

       “我和你一起去?”

       “当然,要不你怎么办呢?”他看了看我,“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你毕竟是个女孩子呀。”

       我点点头。不知从什么时侯开始,我很相信林林的话,尤其是现在,我们都没有家,我必领寻找让我相信的东西。

       车厢里没什么人,很亮,或许是外面太昏暗的缘故吧。我们找到两个空长椅,在靠窗的位置上坐下。林林抽起烟来,不知他什么时候学会的,烟味呛得让人头疼。汽笛响了,车厢震动着,缓缓移动。我踡起双脚,跪在椅子上,把脸贴到车窗的玻璃上。夜,深了。无边无际的荒野,飘过几颗寂寞的星星。这时,我觉得心里有一种荒凉的感觉。一个人如果再也没有老阿姨,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没有任何需要你认真对待的事情和人,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当然,林林是个好孩子,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坐在那里抽烟了。可是林林毕竟是林林,他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的肩膀抽动了一下,一股泪水涌到我的脸颊上,然后顺看玻璃淌下去。我使劲压抑自己,不让哭出声来。林林轻轻呼唤我,我不想转过头去,我不想让他看见我哭的样子。

       林林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扳过我的身子,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茫然地把我的头发一缕缕掠到耳朵后面,双手孩子气地捧住我的脸。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脸上也有泪痕。

       直到这时,我们似乎才明白,我们必须以新的姿态去生活。

       我们接吻了。

       “你们活够了?”一个干燥的声音,原来是个乘警。

       “我们怎么啦?”我说。

       “跟我走一趟,快点儿!”乘警说。

       “有什么不对吗?”我问。

       “少罗嗦,快点儿收拾东西!”

       “我们什么也没有。”这时我发现,林林一直沉默着,坚定地沉默着。于是,我也不想再开口说什么了。

       我们被带走了。乘警粗野地把我们推进一节车厢,咔嚓一声,上了锁。里面还关着几个男孩和女孩。我们向他们问好。他们告诉我们,他们也是因为互相接吻被抓进来的。

       林林笑了,告诉他们:他有足够的钱,永远租下这节前进的车厢。

       他们告诉林林:大家有足够的兴趣,既可以看清上了锁的车厢,也可以透过车窗观望那不能上锁的外面。

       我默默地望着那个站在门口的乘警,觉得我们并不比他可怜。尽管他有无限的不上锁的天地,可是他永远不能离开这扇上了锁的门。

       我们走到窗口,安静地坐下来,把脸贴在玻璃上。

       在这里,我和林林终于找到了家。

       原载《今天》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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