焊着钢条的窗子外面,阳光又渐渐黯淡了。缓缓上升的山坡上,茂密的野草在晚风中轻轻起伏,山顶,一道盛开着粉红色花朵的树篱后,耸立着一座花岗石砌就的古堡似的房子。那幽僻的一角,总引起我的错觉,似乎只要站在那房顶阳台上,目光就能穿越草丛间的巉岩,俯瞰下面苍茫的大海了。低垂的天空,与山顶如此接近,以致一颗无名的星星升起来时,望去与悬于檐下的一盏昏黄的电灯一般。在山脚,阿盈的铺子已经模糊了。沉寂,然后是暗蓝色背景上沉默的山顶房屋的剪影。
大风呼啸,枝条簌簌飞舞,门窗也嘎嘎作响……
月亮巨大而发黄,有时被云彩遮住,光线迅速变得昏暗。这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又在我心中迅速升起,让我感到一种不安,烦躁,孤独,甚至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可抑制的类似悲伤和想逃避突然袭上心头的恐惧的冲动。
那时我躺在微凉的草席上,浑身酸痛。在我头边放着一本小小的旧书摊上买来的书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
窗外有一只鹁鸪啯啯的叫个不停,闷热的白天过去以后,我疑心天将要下雨了。许多次,我见到那些黑色的鸟儿飞快的跑过阿盈铺子前面的那片花生地,然后越过那满是灰尘,已经坑坑洼洼的进村路,钻进阿盈铺子后面的一片茂密的灌木丛里去了。
有一根巨大的榕树长在阿盈铺子的门旁边,枝繁叶茂,遮住了整个铺子。下面有两排长条石,当凳子用的,白天,几个老人总是坐在那里。他们都有着非洲人的皮肤,而且其中一个脖子皮肤上面还生了几个可怕的紫黑色瘤子。他们不时用土话小声地嘟哝着,迟钝的眼神好奇的打量着一些前来买东西的外地人。只有几个星星点点的光斑洒在他们半裸的身上。安静时,可以听见细碎的鸟鸣。风声。有时候没事,一整个下午,我就坐在这几个老人中间,捧着这本《白夜》读着,显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阿盈是一个可爱的女人,起先我还以为她是一个未婚的姑娘呢。其实她已经有了一个五岁的孩子。她普通话很不标准,而我说话卷舌音也很重,起初显得笨头笨脑的几次交谈,引得她常常呵呵直笑。
“这是什么?”她铺子前有零售的南方水果,芒果啦,石竹啦,番石榴啦,杨桃啦,龙眼啦,火龙果啦,还有一些以前我根本就没有见过。
“普通话不及(知)道说。”她看了我一眼,露出细密的牙齿,一面不住手穿着珠子,一面嘻嘻笑着应道:“很甜的,要不要七七(吃)看看?”
我打开折叠水果刀,削掉热带大芒果的皮,刀子非常锋利。
我有时间就坐在那老榕树下,在那些老人中间,我反反复复的读着那本《白夜》,很多时候,我根本就忘了我眼前的盯着的那些逐渐模糊的字眼。我拿刀子切开多汁的热带大芒果,一块一块的递进嘴里慢慢咀嚼。
“你老家系(是)哪里的?”
“湖南。”
“很远吧?”
“嗯。坐火车一天一夜后,汽车还要坐上一天。”
“哇!”
对这种惊叹我起初感到很好笑。
“那你们那里很穷吧?”
“你说呢?”我一肚子不舒服。但她看来是毫无察觉。也许她是无心的,并无恶意。
“这里真热!”我站在她柜台外边的竹躺椅边上,有点烦躁的又加了一句。
她停下手中正干的串珠子的活儿,起身竟然扭开了电风扇,可爱的女人。我不过说这里的天气。
“你一个人来这里赚钱?”
“嗯。”
“你有二十岁没有?”
“还没有。”
“你真瘦。”她坐在柜台后面,伸长了细细的脖颈,朝我望着。清澈的瞳仁。“太瘦了。要多七饭。”她又呵呵笑起来,像平时一样,露出那细密的牙齿。淡红色的双唇往双颊伸展开,可以看见那白色的双颊上撑开的若隐若现的两个笑涡儿。
我自己到冰箱里拿了一瓶冰镇的可乐,刺目的阳光在对面的花生地旁的一家理发店的铅皮屋顶上闪烁。空旷的天空蓝得可怕。她还是在穿着珠子,看了看我,便用手指了指柜台外的那张竹躺椅,没作声。我点点头,坐下了。她隔着柜台盯着我,说:
“今天真闷热,要下雨了。”
深夜,雨果然哗哗的下起来了。居然夹有惊天动地的雷声,大风呼啸着,撼天动地的扫过屋顶,我闻到了浓烈的泥土的腥味。我不知什么时候又沉沉睡去。
我聆听,梦一样宁静的黎明,连些微细风也没有,假日的舒畅。在蓊郁的树杪掠过的翅膀,当太阳闪闪发光照着万物时,一切都是新的,发光的。美好的季节。
我走到阿盈的铺子里,买了一瓶矿泉水,两块肉松面包,两个热带大芒果,要了一个塑料袋提着要出门。
“不读书了?系要去哪里玩?”
“我要去海边。”我用手指指她屋后的山坡,问道:“从这座山翻过去,经过你老家那个村庄就会到海边吗?”
“噢,还远呢。一个人去玩?”
“你也想要一起去吗?”我不自然的笑了。
她斜着眼瞪了我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撇着嘴,一直笑着。我看出她那脸上有一种令人忽然心跳的妩媚的神情,好像是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暗暗的挑逗。她没有住手,依然默默的穿着没完没了的珠子。我站在那里,呆呆地盯着她的灵巧的双手活动着。她一手机械的从她膝盖上的塑料盘子里拣起细小的银色的珠子,一手捏着引线针穿过珠子上细细的孔洞。
她抬头望了我一眼,说:“等会太阳就大了。”
我不吱声。我还是盯着她的活动着的灵巧的双手。她的脸颊上好像出汗了,红红的。她不再理我。我叹了一口气,就要走出铺子。
“你不去阿娟家看看?你那么好奇的问她家,她家就在路边呢。”
我回头又盯着他看,她没有看我。她大概觉得我在盯着她的脸看,她嘴角挂着嘲弄的微笑,是故意不看我吧,我走出门去,没做声。
老人们总是坐在那两排条石上面。他们小声地嘟哝,疑惑地望着我从店铺里出来。绿油油的老榕树叶上不时滴落下雨珠,噗噗的打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老人们的身上。
我从阿盈店铺旁边的一条伸向山顶的岔路走去。这是条快被荒草埋没的小径,虽被昨晚的大雨淋过,但都是坚硬的石头地,所以并不泥泞。我沿着那弯弯曲曲的小路往上爬。山坡上,茂密的野草间,到处可见一些跟羊一般大小的白色石头,有几根长得郁郁葱葱的相思木,在明亮的阳光下面投下浓浓的阴影。我终于来到了无数次幻想过的山顶。
穿过落满了夹竹桃花的小径,我站在了那耸立在山顶上的石头老房子前面的院子里。这是一座废弃了的老房子,门窗都已朽坏。我推开半掩的沉重的木门,踅进那光线昏暗的堂屋,里面空空荡荡的,地面铺上了赭红色地板,但因久不住人,潮气上来,显得湿嗒嗒的,有些地方甚至还生出了一层翠绿的青苔。墙角层层叠叠都是蛛网,空气里也满是那种封闭很久的房间里经常会有的那股子尘土味和霉味。我从旁边一道仅容一人穿过的楼梯间爬上楼去,脸上挂了好几次蛛丝。在楼梯尽头,就是豁然开朗的一道窄窄的走廊。中间有一根石头圆柱支撑着。走廊边上有两个房间,靠近楼梯这面,是一个杂物间,里面堆满乱七八糟的旧家具。在走廊尽头,有一个花窗,透过花窗可以看见那片开得非常热烈的夹竹桃。这边的房子,可以看得出以前是做过小小的卧室的,因为那里面还有老旧的已经废弃的雕花木床,床前还有一张蒙上了厚厚一层灰尘的抽屉。在那抽屉上面,我发现了枯干的女人的长发,破碎的镜子,缺齿的梳子,生锈了的面霜扁圆形铁盒子,其他一些瓶瓶罐罐和污渍斑斑的画报。床头有一个刻有卷草纹的石头的小窗子,靠近楼板的墙壁上粉刷过的石灰有好几处被从楼上渗下的雨水多次浸透,已经发霉变黑,且脱落了,露出里面麻色的花岗石。我呆呆的打量着这一切,猜度着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只有这显得空旷的房间见证了一切过往的秘密,但它永远不会述说这些。我站在那雕花小窗前,望着外面轻轻摇晃的粉红色的夹竹桃花朵,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可抑制的愉悦而隐秘的激情。我看见在那窗边的粉壁上有一个深深刻划的“娟”字。我一时浑身颤栗着,拿手指甲在“娟”字旁边刻下了一个小小的“盈”字。我惊异于我的行为,我感到不能了解自己。我吹着一阵阵从窗口灌进来的凉风,不能平息这忽然猛涨的灼热而类似悲伤的欲望。
“那山顶上的一户人家你熟悉吗?”
“哪一户?”
“就是那晚上总是黑漆漆不点灯的。那山顶不就只有一户人家吗?”
“噢,他们搬走了。房子系空的。”
“空的?为什么搬走?”
阿盈盯着我瞧了一会儿,清澈的瞳仁带着微微的笑意,她警觉似的反问道:“就是搬走了,怎么了?”
我跟她怎么说?我说我只要一躺在我那床铺上,透过窗户,就能看见那“古堡”?我能跟她说我无数次想象过那“古堡”?我摇摇头,应道:“没什么,就好奇。”
我后来又问了一次,在没什么人的时候。阿盈跟我说:“那家的女儿洗(死)掉了。”
“怎么死的?”
“啊?”阿盈望着我,露出很惊诧的样子,说:“你问她系怎么洗(死)的?她好可怜的。被外地来的坏人杀了。她很漂亮,叫阿娟,我们从小就认西(识)呢!她洗(死)的时候也才二十多岁呢!”
“外地来的坏人?为什么要杀她?”
“系啊,外地的一个坏人,夜里偷偷跑到她家里,系叫她跟他跑到外边去,她不答应,他就把她杀了!”
“你这么说,那他们是认识的啰?”
“系啊,阿娟起先喜欢这个坏人,她听说还悄悄生了一个小孩,没有活。那个坏人,看起来好斯文的,留长头发,长得跟一个女孩几(子)一样。谁及道他会那么坏!他在我们那边一个鞋厂里面做工赚钱。他老家也很远,比你还远呢!听说老家里有很多弟弟妹妹,很穷。他带阿娟跑出去,半年漂泊在外面,生了小孩。后来阿娟一个人回来了。人又黑又瘦,好像得病了。我去看她,她躺在床上不起来,也不做声,只是流眼泪,好可怜喔!”
阿盈就是这个山坡上的村子里的人。她看见过长得跟一个女孩子一样的那个“坏人”。杀人之前,她是否也会对他有好感呢?女孩子一样的人,在她心里究竟会是怎样一个人?我久久地凝视着那破碎的镜子里面的一只忧郁的盯着我的眼睛,我有点毛骨悚然起来。我实在想象不出其他的形象。我偏过头去,把目光移到抽屉上一绺枯干的落满了灰尘的肮脏的长发上,我同样也想象不出那个“漂亮的”人的样子,那张脸分明就是阿盈的脸。我重新折回楼梯口,在杂物间旁边再爬上楼顶的阳台去。
在这里往前远眺,可以鸟瞰前面稍小一些的连绵起伏的山峰,在那山石嶙峋的群峰之上望过去,粼粼闪烁的波光向广袤无垠的大地的边缘漫了过去。那就是大海!我第一次见到这壮观的景象,不由得全身都微微发颤。那种激动的心情,仿佛就是在一刹那间得到了一种神秘的新的启示。多少次,也同样有一双眼睛,看见过这一切,同我现在所看见的几乎是一模一样。但是这个人却并没有感到会有另一个他(她?)永远也想象不到的人也窥见了他(她?)可能会忽略掉的境界。这种神奇而且隐秘的命运轨迹,就像空中的鸟儿的飞行的道路,确实有,但你就是看不见,也摸不着。我沐浴着阳光,身上有点发热,我只是想起那个死去的女孩,但奇怪的是我固执的认为她几乎就是另外一个阿盈。
我在从院子旁边缓缓降下去通往峡谷的小路上停住了脚步。阳光明晃晃的斜照下来,已令人感到了它的热度。夹道是浓密的相思木,盛开着一种并不美丽的小黄花,散发出一股令人头脑发晕的浓烈的浊辣气味。我独自一个人站在树荫下,望了望眼前的曲曲折折的小路,有点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