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塑膠袋口紮起來了,不過不牢。隨便一個震動,裡面的東西隨時可能露餡:露背,露頸,或是露出像無頭命案中的那顆要命的頭顱。當初如果反過來放,頭下腳上,那也不成,腳或屁股會洩底,除非折彎、扭曲、支解某些部分。很明顯,我的麻煩可以用一句話形容:我企圖拿聖經紙包藏撒旦的火焰。
「人人皆可立地成佛」這句話可不保證「人人皆可立地成魔鬼」。至今我才發現,犯罪的要件,或者說決定一樁罪行成敗的關鍵因素,不在於力氣或勇氣,而在智慧。譬如說,一件天衣無縫的命案,與其研究它的前因、背景、兇殺過程,不如觀賞善後手法。真正的犯罪家總能從容優雅地開腔破肚,分屍解體,洗血跡清指紋,比魚販殺魚、外科醫生下刀還要乾淨俐落。
只是,塑膠袋裡的「東西」可不好處理。首先,我不能「分屍」,不只是因為我缺了一把手術刀或電鋸,劈不開拆不散那個硬物的手腳肚腸,更重要的是:那個東西的實體及其象徵意義是無法分割的。
其次,我還不能「棄屍」,不能任意棄置於垃圾桶、樓梯間、廁所馬桶、空調管壁或貯藏室─那還不如大解八塊後丟在社長室。隨意丟棄的結果形同完璧歸趙,形同什麼事也沒發生,他們不會察覺少了什麼,而我也難消心頭之恨。所以,唯一能證明這樁罪行存在的方式:我必須在報社大樓關閉前的此刻(凌晨一時四十五分),確定沒有目擊證人的情況下,揹著「受害人」逃離現場,留下漫天的疑雲和繼之而起的另一波鬥爭煙幕,就像這裡每天發生的死去活來的芝麻綠豆事,就像他們對我做過的那樣。
受害人是誰?咱們的大老闆肯定還不知道,友報或敵報那些傢伙恐怕更好奇。今天以後,嘿嘿,咱們玻璃杯大的新聞界有得忙了。不過,如果有線電視或民主電台肯來訪問我,我會毫不猶豫指指自己的鼻子,感性地說:「表面上我是害人者,骨子裡卻是受害人,不過這又有什麼分別呢?若有必要,我可以隨時自行遞換這兩種角色,就像影碟翻面,內衣外穿。總之,你,我,我們每個人都一樣,互為對方的背面。」
是的,長久以來,我一直活在這座大樓的底層,權力、榮耀和財富的背面。論資歷,我是報社的九朝元老,經歷九任社長、十二代總編輯,依舊行不改名、坐不改位,最重要的,面不改色。論手腕,我在五年前就坐上副總編輯的位子,幾乎是報社的第一代副座。論操守,七年來,我在採訪線上和政商關係網搜刮的知情費、內幕費和公關費的總和,恐怕還不如現任老總的一日所得(所以我永遠無法出人頭地?)我的底細比鹽酸洗過的馬桶還乾淨。論人品,我簡直可說是超凡入聖,第一,我不搞社長夫人或社長本人,或行政部門每一位大老闆派的女人或男人;第二,我好心安慰被歷任總編輯拋棄的同一個女人,卻被那婊子以報復之名行玩弄之實。 至於才能、創意什麼的,很抱歉,本公司不迷信這種東西。
提到「總編輯」,我的火頭就上來了。不論這一任或之前任何一位,沒有一個教人看得順眼:不是身高太矮就是噸位太大,不是防人過嚴就是欺人太甚,再不就是胃口過大、心眼太小、個性太賤、對人不對事或看錢不看人。總之,所有你認為不可能成器的傢伙統統坐上龍頭的位子,除了我;我的意思是說,我又是「不可能的人」中最其貌不揚的一個,照說早該出頭。(我忍不住在胸前畫個十字,為我們可悲的新聞業致哀。)尤其,這一任的林總,矮小畏縮,身材似鼠,目光如豬,三十五歲的臭臉上永遠戴著一副五十三歲的面具。每回一有人叫他,一通瘋狂讀者的問罪電話、一行誤植的標題或一襲過短的窄裙,都會害他背更駝、腰更彎、眼更斜,彷彿唯有如此才能保證永不出錯。根據我和他有限的接觸,不難推演出一道狹義,但不失精準的小人公式:頭頂抹油意味腳底流膿,那些黏膩的髮油、髮膠除衣冠之必需,還可以用來收束三千煩惱絲,讓他所有的邪念都具備了冠冕堂皇的外表。只消一眼,只要衝著他扭曲的脖子或緊蹙的額頭瞄一眼,即可看出那種過度神經質的人可悲的耐性、可恥的心眼,以及,過度有耐性或精於算計的人所有的額外神經質。
更過分的是,這王八蛋就職的第二天,六十五歲社長突然在一項高階主管會報提出「年輕化」「世代交替」的革新方案,一道不成文的陋規從此誕生:社內卅五歲以上──範圍之廣,包括所有的副總編輯、絕大多數中心級主管──的「德高望重」之輩永無出頭的可能。那天我正巧過卅八歲生日,整個下午,我盯著社長的禿頂和林總的油臉反問自己:卅八歲算老嗎?我的腹圍更「年輕」,只有卅七,至於我那半禿頭頂上的零星灰髮,不會比林姓小人的邪念多,也不比社長大人的煩惱少。
是的,該死的林總,上帝保佑你。我喘吁吁地放下肩膀上的重擔。老天,那麼小的個子,怎麼會留下如此驚人的重量?或者說,能量?就在半小時前,得手的一剎那,我以為完成了畢生最驕人的成就。該死的林總,我偷坐過你的位子,騎過你的馬子,現在又要來奪取和你有關的物理性的一切。是的,物理性的總和。多年來,我依附於我所認同的符號──精確地說,權勢──不讓表面的言語、虛幻的情感蒙蔽實際的掌控觸摸,就像五個椅輪組成椅子的基座,七年的時光札下老樹盤根的意志,不多不少,堅定不移。從某種角度看,我追求的東西,和相片、女人的身體一樣,都具有沉澱事物或創造新生的功能。
只是,那團東西似乎「沉澱」得過了頭,像泡了水的地毯。放下它之前,我幾乎以為那是我身上「新生」的駝峰。麻煩恐怕愈來愈大。二點零七分,一樓到七樓已超過報社規定的「陣地關閉」時間,此時此刻,全身冷汗、臉色發白卻仍在七樓發呆的我如果撞見警衛或保全人員,很可能會以「非法闖入」──雖然我實際上的處境更像是在「逃獄」──或更可笑的罪名逮捕。而真正可笑的是,這個麻煩迫使我思索我和自己的生命、和這家報社的關係,我的生涯規劃、目標、來不及實現的理想、發霉的野心、從未完成卻被一筆勾消的種種。我的起落浮沉,很像股市........不只是像變幻無常的股市交易,更像台灣股市中不合法的當日沖銷勾當:沒有擔保,不必交割,不留帳面數字,只算價差的買空賣空做法。七年來,我的存在只能算是派系間對作沖銷、多空交戰的影子籌碼,連一張股票的面值都不如。
譬如說,當初我應A派之聘進入報社,目的在幫A派卡位,順便「沖銷」掉某個B派的對手。A派得勢,我又成為A派急於軋平、滅跡的對象;只好轉投效C營,或接受企圖改朝換代的D系人馬的網羅,再度扮演「活棋」的角色。實際上,從頭到尾我都是 一名「死士」,隱忍、埋伏,肩負保帥或保帥不成時反手卡死自己老將退路的重責大任。多年來,我不斷地被出賣或主動出賣來不及出賣我的人;我的生存哲學很簡單:憎恨上司,仇視下屬,打擊所有對我有害或有益的同僚。憎恨上司是因為他們抓在手裡微不足道的權威,卻是我一生的目標、壯志;對下屬的仇恨,則是基於他們愚笨到用我不想用的招式來奉承或陷害我,有時是表面奉承背地陷害,有時使出帶有陷害意味的奉承──如果可能,我會毫不猶豫將這些豬狗貓千刀萬剮餵老鼠,但再大的血海深仇也不能阻止我在適當時機擁抱他們,就像我披著多重羊皮在A、B、C、D陣營間徘徊擺盪。我不相信永恆的朋友,同樣的道理,我相信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敵人。
即使如此,我依舊是個失敗者。奴性、嫉妒與刻薄除了平撫我易於受創的心靈外,對事業和仕途卻是毫無幫助。再完美的偽裝、再嚴密的防禦工事,也不能防止這棟大樓隨時發生的矛頭相向或同室操戈;就像沙袋、壕溝可以阻擋敵人,但不能阻止戰爭。此刻,四周無人,觸目所及一片漆黑,辦公桌、編輯檯、電腦、傳真機隱藏在色澤的黑洞、聲音的漩渦底部、世界的另一端,像一群蟄伏的怪獸。但我知道,十一樓的機器正瘋狂地吐出炸彈,點燃已發生或將發生的爭戰(我好像應該上去看看咱們自己的報紙如何報導關於我的事蹟),運報車吼吼待發,黎明來臨前,這座城市、整個島嶼將進入全方位備戰狀態。七樓,即使是無人的七樓,公布欄上朝生暮死的名字,到職、離職、榮升、平調、降轉、留職停薪、革職查辦、大過、小功、嚴重警告.......就像貼滿不同派系海報的民主牆。我記得,有一任總編輯到職和離職的人事命令同時貼在同一欄,兩張紙間隔半個指幅,生效日期只差三天。
我的名字還在上面嗎?上百個名字,橫排直列麻麻密密的黑字。重複的罪名或職稱,使公佈欄形同一面淋雨的紙牆,模糊不清而且區別不易。我的「副總編輯」烏紗帽還在嗎?多年的奮鬥,我從副召集人、副主編、副組長、副主任幹到副總編輯,就是沒坐過正位。隨著佈局、下樁之必要,我轉戰地方新聞中心、藝文中心、體育組、社會組,連爹娘不疼姥姥不愛我也看不入眼的副刊都待過。問題是,現在的我是什麼?屬於那個狗屁中心撈什子組?恍惚間,所有的文件上面印滿我的名字,升降榮辱得失功過比鄰並置,我卻看不清楚:最後一道人令最後一個異動名稱的最後一行.........
電梯響動。有人上來了。指示燈從一樓的位置亮起,二、三、四........我趕忙拖著那包重物,躲進電梯後側的樓梯間。電梯門開啓的聲音。腳步聲。手電筒搜索獵物的光焰,通過我的左側,停在塑膠袋上方約半秒,然後掃過牆壁收回。可能是值班警衛的例行巡邏。我藏在這個特大號近一人高的黑色塑膠袋後面,屏息凝神,忍不住顫抖。我不能失風,這件事東窗事發的後果,對我而言,心靈的打擊猶勝法律的制裁,任何一個細微末節、蛛絲馬跡的敗露,都足以指證我的罪行:居心叵測或精神異常。問題是,我不知道他們會判我那一條?誠如下午到現在,他們不會了解,我那些(令他們拊掌稱快)無用的動作背後有力的控訴。正因如此,隱藏在罪行背後的我幾乎融進罪證之中,有一會兒,我以為自己掉入塑膠袋裡面;手電筒光束消失的瞬間,那東西彷彿破出,變成我的一部分,不只一部分,更像是全盤佔領原來的我。
看來,我最需要的是穿牆透壁的本事,任意進出報社不被察覺,讓我擁有不受空間拘束而且免於顫抖的自由。就像法國小說家馬歇爾筆下的「穿牆人」。那些厚牆、隔板、金屬門窗、玻璃帷幕、保險櫃乃至官僚體系中每一道無形屏風、有形管道,都不能阻止我的英雄事蹟或報復慾望(譬如說,將社長室的機密文件賣給敵報,潛入社長的小公館拍照或搶在頭版付印前偷偷更改報頭名稱)。是的,社內同事會毫不保留崇拜我這位神奇竊賊、殺手,正義的時代來臨前,沒有一個飽受壓迫的受薪者能夠耍出這種漂亮的把戲。
的確沒有。實際上,滿腔憤懣的我還是困陷七樓,重重帷障之間。我手邊的這包東西,既是護我的牆,也是擋我的壁,又像是天羅地網,將我囚禁在問題的核心。我的處境,更接近一九0二年的畢卡索,因為無意間得到兩件「贓貨」──伊比利亞小雕塑,稀世珍品變成燙手山芋,留也不是丟也不成,連仍進塞納河滅跡都無法如願。起初,我也曾打算讓這包東西沉屍淡水河,然後等著欣賞咱們敏感的新聞同業不約而同的頭版標題:「X報XXX投河自盡」。現在暫時出不去,我還可以砸破玻璃,讓它跳樓,順便研究研究「爬得愈高,摔得愈重」和重力加速度之間的物理關係。不過這麼搞法肯定驚天動地泣鬼神,到時候上頭條的是我。或許,我真該潛行到十一樓,瞧瞧自家的新聞怎麼寫,必要的時候幫他們改稿,下編按,或緊急換稿搶個獨家。
我忽然想到,這七年來,我到底做過什麼?這問題好像比「我是什麼」更費解。我跑過新聞寫過稿,也指揮過別人跑新聞寫稿,可是極少上頭條、搞獨家;我努力生產彈片或垃圾,可惜始終製造不出諸如三月政爭、獨立時間表、國民黨的分裂與重組與再分裂、皇后的貞操和永久保鮮膜之類的暢銷新聞。或許,萬籟俱寂的現在,正是我最轟轟烈烈的時刻;我親手編導演的這件事,才是生命中唯一的「獨家」。我的過去,七年的總和,凝結成一團不規則形狀,且再繼續變形、恩怨不休的異物,等待爆炸,就在這包黑色塑膠袋裡。
我只好扛著它,或者說它扛我,沿著樓梯向下找出路。沒有用,六樓反鎖,五樓、四樓、三樓情況相同,我只能再踅回原地。袋內的形狀、色澤和氣味繼續侵蝕、分解、組構我,即使打開袋口,我看不見林總的正臉和他活生生的形象,但他的髮油,Aramis Classic 味(一種象徵「權威」的香水)、體臭和其他沉澱在一起難以分辨的味道,整個構成一股令人做嘔的惡臭。比腐屍還難聞,如影隨行緊跟著我──從「過去」緊追而來,怎麼也甩不掉。
你不能改變過去,一如無法更改家譜姓名,一如我無法更動位子。我的過去,活在我背後的一尊陰影中──最親密的戰友同時也是最可怕的敵人。在那個影子愛上Aramis Classic 之前,他是我的軍師,鼓勵我在鬥爭中求存活的後盾。從某種角度看,這裡的官僚體系鎖死我的晉升管道,他的存在,又何嘗不是固定我的位子(以便立穩他的腳跟)的力量泉源。我和他一前一後,一明一暗,分不清誰扛誰,並肩作戰。後來,位子不變但位置變了。當A、B、C、D陣營相繼瓦解,從我這裡得悉一切情報的E軍首腦進駐報社,從我的背後站到我的面前,不,正確的位置,是在我的右側,面對政治組,六位副總分坐兩旁候傳的大座。瞎了眼的耗子也能看出:他變成我的上司。至於報社同仁、警衛、管理員、清潔公司和出現在敝報的所有的名字,對他有一個統一的稱謂:林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