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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初春时开建,挖湖,筑坡,置换新土,眼下才进五月,被移植进来的云杉,柏树,垂柳,梧桐,海棠等,眼见着展现出各色形状的枝叶。那片东西向的湖水,形似一枚波光粼粼的玉如意,却把公园分成南北两爿。几条小径,随坡蜿蜒,一条伸向白色拱形小桥。小桥在一汪狭窄的湖面上跨过,又把分开的两爿公园连成一体。公园面向小路的一处,有一块高出地面的警示牌:未经许可,不得入内。
走在环绕公园外小路上,齐小双问过幺神,公园建好了,怎么不让我们进去走走。幺神信口说,怕你们扎进水里自杀。齐小双半信半疑地笑,自杀?不至于,水还不到胯股深。幺神瞥他一眼,一泡尿也能淹死人,没听说过?齐小双嘿嘿着说,倒也是。却暗想,想死,割腕,咬舌头,撞头,套塑料袋,一颗鞋带也能把自己弄死,还有……谁管得住?
上旬刚过,空气里暖意渐浓,幺神身着半袖警服衬衣,单警装备佩戴整齐,带领长长的队伍去车间。湖边,树下,蹦跳着几只白兔儿,小径边,两只黑白花色的猫在面对面瞌睡,一条长尾巴小狗慵懒地走到两只猫身边,站一下,又继续走。
一、二、三、四!幺神在队伍后面铆足劲喊。前面的队伍声音更是洪亮,一、二、三、四!
过几日,下过两场淅沥的雨,公园里绿的更绿,粉的更粉了。齐小双说,日子过得真慢啊。幺神不理会他。齐小双又说,我们还不如那些猫儿狗儿的自由。你就再变一次,变成猫和狗啊。幺神说。齐小双听出话里的嘲讽,嘿嘿着说,这可不是我说的,是肉龙说的。幺神便骂,你们叫人家这个,什么玩意儿。齐小双讨趣地辩道,您说,他像不像肉龙,像不像?
齐小双在监区,或去车间的空当,偶尔会黏在幺神身边。齐小双小幺神两岁,他对幺神说过,幺队,我和您有缘啊。一句话,本不必在意,可幺神听来总觉弦外有音。
齐小双的哥叫齐大双。上世纪八十年代,公园的地界还是一片盐碱地,白花花的地面,夏天仅有一堆堆的黄蓿菜,几棵面黄肌瘦的柳树;冬天,人走在盐碱地上,会听到脚下嘎巴嘎巴地脆响。盐碱地南侧,没有其他建筑,只有一处孤零零的太平间。北面的监狱,一道围墙,几排平房监舍,两扇铁栅栏门而已。那年,幺神才工作,在队里做内勤。队里有一个年轻犯人,叫齐大双,个头儿不高,不胖不瘦,外表并不起眼,他入户盗窃时被当场抓获,判了三年。有一次,幺神与同事提讯齐大双时发现,齐大双左腋下有一个暗红色的痣,绿豆粒大,上面还长出一颗短短的黑毛。六月中旬,一个晚上,幺神值夜班,到监舍巡查时,看到齐大双一人正在大院里侧厕所冲凉水澡。他转了一圈,往队部走,恍然觉得齐大双身上少了什么。回到队部,他反复琢磨,又找出齐大双的入监登记表翻阅,猛然记起齐大双左腋下的那颗红痣不见了。幺神立即同老同事们提讯齐大双。齐大双被带到办公室,上身穿半袖白囚服,长痣的部位正好被遮住。幺神走过去,让齐大双把上衣脱掉。齐大双犹豫着将上衣脱下,却顺势将上衣夹在左腋下。幺神一把将他的上衣拽下,托起他的左臂,质问,你的红痣呢?齐大双一激灵,惊慌说,没有,没有红痣。幺神仔细察看那腋下,果然,本来长红痣的部位,什么也没有。幺神坚信自己的记忆,确信刚才做出的判断。齐大双入监登记上明确记载,有一个孪生弟弟齐小双。当晚,监狱突审这个齐大双,号称齐大双的人没见过黑声黑气的场面,终于说出自己不是齐大双,而是齐大双的胞弟齐小双。他说,两天前,接见哥哥齐大双时,按着上个月预谋好的方案,趁接见混乱之机,在接见室的厕所里互换了衣服,让齐大双先出去享受几天自由,过两个月再用老办法互换回来。监狱连夜赶往市区齐大双的住处,把长有红痣的齐大双抓回。齐大双因此被加刑一年半,齐小双也被判刑一年。齐大双加刑后仍在这里服刑,而幺神自那天晚上没再见过齐小双。
齐小双这次故地重游,偏又分在幺神所在监区。两人见面,一个拧眉回忆,一个偷眼细想,一串模糊镜头闪过,彼此终于记起对方。齐小双惊喜地叫一声,队长,是您啊。跟着靠近幺神,低声道,队长,我和您有缘啊。齐小双活泛着眼神,仍旧矮矮胖胖的个子,里外也更显委琐邋遢。幺神面无表情,身体里某部位却抽动一下,怎么又他妈进来了。齐小双因盗窃判刑四年,最初一年,他小心谨慎接触幺神,一年后,开始巴结讨好幺神,幺神不动声色,心里却时刻提防。有一次,齐小双竟问当年幺队长是否被立功,幺神以轻松的口气说,立什么功,我们工作没做好,让你们狸猫换了太子,要是今天,早扒马褂回家了。其实,接见工作没做好,没有幺神的事,他是内勤,那天接见,他没有参与,但那段日子,有人议论他应该被立功,他的确有过应该被立功的渴望,可随着日子的推移,事情渐渐被人们淡忘。后来,他也学会了老同事们干工作的样子,对犯人们吆来喝去,甚至张嘴粗口粗语,伸手给人一个耳光。
犯人们私下怪言怪语多,只要不属反改造言行,无碍监管安全,幺神一般不过问,可趁值夜班时,幺神还是找机会提讯了一次曹董。
曹董即肉龙。曹董的嘴,唇厚,外咧,嘟嘟囔囔的。每星期五,食堂做一顿肉龙。肉龙,面食,形似花卷,内里裹两层肉渣,出锅后,却像一滩新鲜的牛粪,冒着热气,立不起来。按伙食定量,每人一个肉龙,一碗鸡蛋汤。曹董喜欢吃肉龙,却有犯人不喜欢曹董的名字。喊曹董,有把曹董喊成一个董事长的嫌疑,他们不干,看曹董那张厚厚咧咧的嘴唇与肉龙恋恋不舍,有人突发奇想,给他起了外号肉龙。曹董第一次被人这样叫,没答应,只面无表情地看人一眼算是回应,但那一眼的内容很复杂,说冷不冷,说狠不狠,却让人觉得有一束铁钉子,找准了位置,一下子钉进你的身上。自此,没人再当面叫肉龙这个外号。幺神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肉龙,不明其谁,得知是曹董,心里不禁笑骂,这外号真他妈绝配,这帮王八蛋,做人瞎瞎糊糊,给人起外号倒恰如其分。
幺神问曹董是否说过不如猫儿狗儿自由的话。曹董眉头微蹙,答说过。幺神问,说这话什么意思?曹董一脸淡定,什么意思,就这意思啊。幺神说,看你,傻乎乎的样子,什么就这意思。幺神清楚,曹董外相傻乎,其实傻面贼心。曹董想想,说,我就觉得,猫儿狗儿的,都进了公园,我们却没这福气。幺神问,你也想进去凑个数。曹董说,您可别变着法骂人,我听得出。幺神哼一声,心想,不光傻相,耳根子也灵,要是从前,一脚踹他个跟头。曹董却马上说,队长,您别生气,我跟您说笑话呢,我没那么小气。幺神不介意曹董的绵里藏针,说,我也是跟你开个玩笑。
曹董右腿瘸,不厉害,但仍被分到这所病残犯人集中的监狱。刚入监时,幺神查过他的入监档案,农民,家住本市邻省某某村,父亲一栏空缺,母亲董琴,爱人贾秀金。幺神问他父亲,曹董说他未满周岁父亲得病就死了。曹董说自己的腿是风湿,时好时坏,老毛病。幺神暗想,不到三十岁,就老毛病了。
幺神问起曹董的腿。曹董踢一下右脚,说,没事,时好时坏的,您放心,我不会耽误活儿。幺神说,没别的意思,你干得不错,队长们尽量照顾你。曹董感谢着,却把话题转了,他说,齐小双说他哥从前在这儿,在您手下。幺神皱皱眉,说是。曹董说,他说从前这里犯人们喝酒是常事,是真的吗?幺神不置可否,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曹董说,他还说现在队长不敢捅犯人一指头,犯人骂了队长,队长也不敢回骂,可从前犯人打犯人,队长打犯人很正常。曹董说完,看着幺神。幺神说,现在队长这样做,叫文明执法,打骂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曹董嘴角一笑,说,我们这一辈儿真是遇到好时候了。
幺神负责管理十二名犯人,是齐小双和曹董的主管。他自信十二名犯人至少近期不会发生意外状况。齐小双还一年多,很想尽快减刑走人,近三年,他的表现不错,或许因为从前的事,齐小双常在适当机会靠近幺神,言谈也稍有随便,幺神能理解,但他告诫自己一定把握同齐小双接触时的分寸。幺神始终没有听到齐小双在监舍说过不利于服刑改造的话。曹董比齐小双晚来一年,两年里,在一个组,两人接触并不亲密,只是突然近来走得近,幺神对此也没有格外注意。幺神曾经提讯过曹董,鼓励他争取减刑,而曹董对这话题一笑而过,去年底,幺神找曹董谈话,再一次鼓励他争取减刑,他却跟着因一件琐事同人打架,好像与减刑有仇。曹董劳动时不吭不响,平时独来独往。幺神作为主管警察,站得高,看得远,他能察觉曹董尽管一副傻乎乎面相,眼睛却很能看事和察言观色。曹董最近把购买的一些食物送给齐小双,这是幺神在监视器上看到的,他还发现,曹董和齐小双近日常在一起聚精会神地聊天。
曹董回监舍时,幺神侧目瞧着他那双瘸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