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阳光地带」
在坐车去「阳光地带」的路上,秋漓一直努力回想,这个被通知将要拆迁重建的住宅小区,是在何时、怎样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
如果把从香港过罗湖关进入深圳,称作「边境关」,那么,二十多年前,人们都把深圳特区二线关外的地方,叫做「关外」。「阳光地带」就是一处位于「关外」新市镇的有二十多年房龄的不带电梯的九层旧式住宅小区。\
前两天,突然接到邓姨电话,她告诉秋漓「阳光地带」要拆迁重建了,让她尽快带齐各种证明文件,回那儿一趟。她会带秋漓到小区的「拆迁办公室」办理签订补偿协议等手续。
「阳光地带」要拆迁重建?这让秋漓感到既惊讶又不安。
回想起「阳光地带」,有一种彷若隔世的感觉。1989年,那年秋漓刚大学毕业。当年,秋漓从香港回内地边境城市S城读大学,大学毕业,也就意味着失业。「身 份确认」问题,于秋漓来说,是一个漫长的迷惑期,甚至二十多年后的现在,一想到「身份」问题,内心依然有着隐隐的忧伤。
小学5年级,秋漓从内地南方城市G城随母亲移居到香港,与外公外婆团聚。然而,在香港与亲人的团聚,却是与仍身处G城父亲的分离。自此以后,父母分居两地, 而让秋漓难以理解的是,父母从此也不再往来,但又好像从未正式离婚。秋漓自此也失去了与父亲的联系,至今不知父亲是生是死,身处何方。
秋漓自小在内地长大,移居香港后成了这个城市的「内地新移民」。中学毕业后,回到内地的大学读书,于是,又被称为「港澳学生」。从小到大,不断的身份转换,不断地适应别人的眼光和对待态度,让她常常感到迷惑:到底自己是哪个地方的人?
直到现在,秋漓才有些明白,当初母亲带她从内地移居香港,是出于一种身份的逃避与争取。同样,在香港中学毕业后,她选择从香港回大陆读大学,也是出于一种身份的逃避与争取。
「阳光地带」是秋漓大学毕业后,与国辉一起购买的房子。
国辉是秋漓的大学同学,是秋漓的初恋对象,来自内地北方城市P城。
1989 年夏天,他们毕业了,国辉在S城报社找到一份记者的工作,而秋漓则无所事事,迷迷糊糊地过日子。母亲每天都电话催促她回香港找工作,而她则留恋留在国辉身 边。后来,她竟然在S城一个街道幼儿园找到一份幼儿英语教师的工作。对此,母亲非常反对,但又无可奈何。秋漓对母亲的解释是:「妈妈,我真的喜欢同小朋友 相处呀。」
毕业后,秋漓和国辉一直在城市郊外农民屋租房子住。有一天,吃完晚饭,在窄小饭厅的沙发上,秋漓懒懒地侧身靠在国辉的肩膀上吃苹菓,看电视。国辉把正在看的当天报纸递给秋漓,对她说:「现在租房子越来越贵,不如,我们去供一间自己的小屋来住?又可当作储蓄。」
秋漓接过报纸。那是整整一版的广告页面,是关外一处僻远地区正在兴建的住宅小区的楼盘销售广告。灰白底色的报纸上,「阳光地带」几个金黄的字体,压在一张显然不是实景的楼盘蓝图和色彩虚幻的黛紫远山,葱绿空蒙的绿树上……
「对呀,这是一个好主意!」显然,秋漓已经开始沉浸在对未来远景的向往中。
那个周日,秋漓与国辉搭乘公交车去「阳光地带」,车路颠簸破烂,车程就花了近两个多小时。但售票员告诉他们,新高速公路很快就会建好,到时,车程会大大缩短。
记忆中,那是阳光灿烂的一天——秋漓和国辉站在那片待开发的荒郊野地上,隔着一条坑坑洼洼的红土泥路,对着杂乱堆放着各种建筑材料的工地现场,对着想像中的未来生活蓝图,指指点点。
2.时过境迁
拆迁是什么?就是在原址上把旧的东西拆去,再盖上新的东西。
对于秋漓来说,在「阳光地带」的原址上,曾有过什么吗?那么,对于国辉又如何?
当年,秋漓与国辉一起联名买了「阳光地带」E座502号,面积60平方米,以每平方米400人民币的房价购入。因为经济能力所限,他们选择了月供形式。每月供约400多元,连银行利息,不到10年可完供。就算他们将来不住进来,把这个郊外的小窝窝,作度假之用,也是划算的。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三年后,「阳光地带」还在建设过程中,秋漓与国辉理想中的安乐窝仍未交付使用,他们就分手了。
原因很老土,也很俗套,事缘野心勃勃的国辉无论在事业上,还是情感上,都有了更高的追求,而生性懒散迷糊的秋漓难以适应这种越来越没安全感的相处方式,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最后决定回香港生活,找了一份幼教老师的工作。
事情也凑巧,他们分手不久,「阳光地带」物业管理处就打电话来通知他们去领E座502号的钥匙,验收房子。
电话中,国辉对秋漓说:「房子就交给你了,以后的事情你全权负责吧。」
「为什么是我?那上面你也有名字。」秋漓说。
沉吟了一会儿,国辉说:「秋漓,对不起,我没有实现我当初的承诺,我没有做到当初曾答应你的……」
「…… 别这么说,国辉,是我自己不争气……我希望你一切都好。」随着时间的推移,秋漓也慢慢想通了,对于过去点点滴滴的记忆,已不再执着。她的生活是缓慢的,懒 散的,很多想法也老是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但是,归根究底,她是善良的。当事情处于无法改变的状态,她已习惯了采取逃避和拖延的态度。
不能说国辉是不了解秋漓,甚至可能是他太了解秋漓了,所以,他选择了离开她。在谈起他们这段恋情的时候,他曾跟要好的朋友说「秋漓是一个可以永远的恋人,无 论远近,她好像总能活在你的梦中。只是,她不是一个现实的恋人,她不世故,太善良,敏感,内秀,表面上她是缓慢的,但却能看得很远,很透。在生活中,有这 么一个人在你身边,是很沉重的负担。生活太现实了,我需要一个实实际际能助我一臂之力,有城府会计算,能协助我好勇斗狠的女人。」
与秋漓已分手一段时间,可在某些恍惚时间,他仍觉得,他与秋漓的故事,还很长很长。
他 对秋漓说:「秋漓,房子就留给你吧,你需要我把那一半的物业,转到你名字下吗?如果你乐意,我们可马上去办手续。如果你忙,也可暂时把物业委托出租。你记得吗?以前,我曾答应过,要带你环游世界的,但是,我没能做到。若把房子出租,等供完了,再把租金存起来,将来某一天,也许够你环游世界用的。好吗?」
以秋漓的性格,她自然选择了后者。「阳光地带」E座502号房,一直由秋漓远距离委托出租,租金由当地中介公司自动转账到秋漓的银行户口,然后又自动转去房屋供款户口。
后来,国辉结婚了,秋漓也结婚了,他们也一直没见过面,只因为房子某些手续问题,通过为数可数的几次电话。电话中,国辉来来去去总是那几句话:「秋漓,你一切还好吗?是否需要我陪你去「阳光地带」把我名字换成你的名字?」
面对国辉的关切,秋漓也总是吱唔以对。她觉得主要也是因为自己不愿面对。
「阳 光地带」E座502号完供后,秋漓大陆银行户口收到的的租金也越存越多了。可秋漓一直都没去银行打本,更别说动用这笔钱了。现在,连她自己也搞不清这房子 已为她存了多少钱。秋漓不想去理这些事情。「阳光地带」E座502号的银行户口里的人民币存款,对秋漓来说,是一笔糊涂账,如同她与国辉之间的情感。
3.阳光,阳光
最后一次与国辉通电话,是年头春节过后,国辉从澳洲打来的,他对秋漓说:「秋漓,我现在离你很远了,也许会越来越远,也许,我说也许,这次通话是最后一次通 话了……回想起我们那些年少无知的日子,真好呀,那么纯洁……那才是真正的『阳光地带』呢!秋漓,你一切还好吗?有没有偶尔也回去看看我们当初的小房子 呢?E座502号,那原本是我们的家呢。我已找了律师,签署了把我的一半房产过户到你的名字下了,你在香港的联络地址没变吧?律师信很快就会寄到你那儿。 我放弃了。我很抱歉,没能做到与你一起承担。把这些记忆都全部转到你的户口下了,但愿你不会觉得这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国辉,你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秋漓打断国辉的说话,她心里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你怎么了?国辉?」
「秋漓,别担心。只是,我这里是冬天,而你那里春天到了……我突然有些怀旧,很想念你……你还好吗?希望你一切都好。」国辉说。
「我还好呢,国辉,你也多保重……」
「对了,秋漓,『阳光地带』租金存的钱,已有不少了吧?够你去环游世界吗?你要多出外旅游,散散心,让自己活得开心点,这曾是我对你的承诺啊。」
「谢谢你,国辉……我一直没去看那个户口里有多少钱呢……」秋漓抱歉地说。
「唉,秋漓……小迷糊,我就知道你会是这样的一个人!秋漓,你要知道,那些可是你的财富呢,你怎能不闻不问的?」
「好的,国辉,我听你的。迟些日子,我会去银行打本,清算一下『我的财富』……国辉,那不该是『我们的财富』吗……」
后来某天,秋漓真的专程过罗湖关去内地银行打本。是的,那里面存着的,已是一笔不多不少的财富,虽未至于能支持富贵地环游世界,但经常出国旅游是没问题。
现在,秋漓的车已到达了「阳光地带」。二十多年没回来了,秋漓几乎认不出这里就是当年她跟国辉曾来过的那片荒芜的野地。
从 罗湖汽车站花15元人民币坐直达中巴,确实不到半小时就到达这个原来被称作郊区的新市镇了。如今,这里道路纵横,高楼林立,人流密集,商业繁荣。据说,今年夏天,从香港延伸到这里的地铁站,就能开通。再过两年,联通香港、深圳、广州的高速铁路也将通车,届时,高速铁路深圳路段的停车站,其中一个,就设在距 「阳光地带」不足500米的马路天桥上盖。
这时,好心、热心的邓姨早已在「阳光地带」小区门口的保安亭等着秋漓的到来。多亏了这位邓姨,当年热心地自荐做秋漓这间小屋的房屋出租中介代理人,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秋漓才得以在一种不闻不问的状态下,也能让财富自然增长。
邓姨带着秋漓来到小区的「拆迁办公室」。办事人员热情地请秋漓坐下后,拿出一叠预先准备好的「拆迁重建补偿协议」,认真地给她讲解。他们知道,最顺利的过程 是,等秋漓理解后,确认、签名,合同就完成了。待三五年,这个住宅小区重新建成,不想拿补偿搬走的原来的业主也可回迁,能分到原来面积1.2倍的漂亮的新 房子,新房子又能卖出新的高价,无论业主,或房产开发商,都能从中获取最大的经济利益。
秋漓问办事人员:「如果我拿拆迁补偿,不回迁,能从重建商那儿拿到多少钱?」
「公司会付给你每平方米9000元人民币。」办事人员答道。
「如果我现在把房子在市场上卖掉,现在这里的房价值多少?」秋漓又问。
「据说,自从地铁站和铁路站将开通的消息公布后,房地产市场上,这里的房价现在已被炒到每平方米一万四千元人民币了。」办事人员说。
「什么?!一万四千元人民币,每平方米!」一向淡静的秋漓还是感到心里一阵吃惊。
「是的。这几年,这里的房价涨得很快。尤其是我们这里『阳光地带』,人们炒作的是它的重建题材。我想,几年后重新建好,说不定这里的房价最少也能卖到每平方米三万元人民币呢!」
「什么?!」这次,秋漓的吃惊可不少,她感到一阵呼吸的窒息——,当年,二十多年前,她跟国辉联名买下「阳光地带」E座502号的时候,那时这里的房价是每平方米400元人民币!
秋漓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想马上告诉国辉,再过三五年,重建后的「阳光地带」地价会涨至每平方米3万元!那时的价值,会是这二十多年出租租金总和的10倍以上都不止!
可是,理智告诉她,国辉已不在了!他走了!两个月前,律师告诉秋漓,国辉在澳洲因病去世了。「阳光地带」E座502号房的属于他的那半房产,已转到秋漓名下了……
秋漓现在很想告诉国辉,他们当年联名拥有的这间小小的房子,已升值好多好多了,虽然,相对来说,也不算一笔什么大财富,但确实足够支持她环游世界了……
原刊于《香港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