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份 高兴
父亲应是我心头的源泉。责任,自尊,荣誉的来源。可我的源泉在老早以前就干枯了,后来又被什麽东西污染了。交男朋友给了我一种机会,让我寻找净化和行得通的诀窍来救赎我自己。
我渴望的是一种责任和真相。
在系办公室后面的住宅空地上,坐着一个小姑娘。我天天去系上看有没有我的信,天天看见她,小脸苍白,小眼睛,穿着脏衣衫,花裤子,上面补了很多补巴。脚上穿着大人的袜子,黑一只,黄一只,黄的像一只生霉的大芒果。她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棵树下,看人,看房子,看云,看地上的蚂蚁。这小人坐在地上,像一泡鸡屎。颜色也像,气味也像。我走近她,闻到她身上一股臭味,酸唧唧脏兮兮,的确是动物粪便的味道。我问她:你妈呢?她说:在家;我又问她:你爸呢?她说:上班。我问她:你坐在这里干什麽?她说:玩。
我进入真正的交流:你几岁?
小孩:六岁。
你爸你妈对你好吗?
小孩不吭气。
我牵着她的手去系办公室拿了信,很快又回来。她的头发乱得像草,我把她又搁到她原来坐着的地上,我就走掉了。
后来我常见她一个人站在水龙头旁边,看人洗衣服,有时她坐在树底下,树太高,她小得看不见人。
这个小娃娃,她一个人总是坐在这里,站在那里,仿佛一个无所事事的老人,心事重重又槽槽懂懂,离群索居又毫不寂寞。
这小孩实际上是一个我过去现实的幻影。我自己六岁时的情形。不一样的是,我的头发被妈妈揪起来用白毛线扎成两根细辫,她让我穿上干净的衣衫,逼我去送夹心饼干给一个我们有求于他的男人。我每天看着这小孩,从她身边走过,去系上取信。直到我终于收到孩子的来信那天,这小孩才长了翅膀从树下飞走。
信说:张西,你的来信我收到了。我去了长途车站。我认识一个司机,是我过去的熟人,他跟我的交情,不用买票也可以坐上长途汽车回昆明。但我还是改变了回昆明的主意,我回家一次不容易,探亲是我的责任。我父母都在六十时年代得上了吸血虫病,现在病灶还在,我还是留下陪他们吧。祝好!(萧云)
字还是工整认真得幼稚,也有错别字,但我看信时,感到了一种厌倦和生硬,还有些不耐烦。我真的感到了一种命运的力量:他拒绝了我。从这封信,我多少可以了解一些他的个性,他跟父母关系好,孝顺,是一个以伦理牵动内心的人。一个女人的感情不能改动这一点。这一点他也比我强,我可以为了别人背叛我的父母。我能看见他坐在大理汽车客运总站的南边几步路处等着坐上车来看我的样子,就像我在XX团团部大门南边几步路的地方坐着等天亮去见他。我还能看见他沿着公路走回去的样子,他往回走时仰头望天一眼,往地踢上一脚的样子,他鼓鼓的肌肉与沉默的脸。剩下一个下午,给父母端茶,回应几句话,扫扫地。到奶奶的坟上去,再在坟边坐一个傍晚,看午后的热浪搅成的天空,大理的云与滇北肯定不一样。洱海静宽广阔的湖面上,映下天空碎小的白云缀在深蓝的天空上,每一群都是分散的,又都是整体的,令人抬头就觉得高兴。他会发呆地在幻觉中看见我划着笨重的老木船,滑向萧家坟园。夕阳下,当桨打着空洞的水面,青春的沉重迎人而来,在想像中开门的是一个悲情的声音,这声音是高兴的,它宣告万事有终。
死亡的脚步声宣告初次的情窦要关门了,男女关系要退场了。我的笑声响彻苍山洱海:天上有个萧云,地上有个西妹妹,日日思君可见君,共拥空洞的苍山水。
我还看见他从山坡上的坟云中走下来,弯腰捡一个石头,用力甩向水面,石头在水面上跳两下,哈哈一笑,沉进水里。
谁?
失败?
当然是我。我成了一只花壳虫,黑点红斑,顺叶脉默默爬回属于自己的树心──宿舍里去了。心里还不断地念着:谢谢给我写回信,谢谢给我回应!
在校园中碰到了余坚,年初我曾带他去射击场打过枪。他比我大几岁却比我小一级。他今日穿着一条新牛仔裤,见到我,他嘿嘿一笑。
他说的:咯要男朋友?
哪个?
我可叫他来。要麽你跟我去找他。
我有呢!
他嘿嘿地:咯是那个当兵呢?我看见你和他走在一起。昂,在我们这种校园里,他是行走着的一颗巨大的阴茎。
我笑起来,越笑越止不住。系办公室管收发的李老奶从大窗户里伸出半截身子,用昆明普通话大叫:你两个,穿哪样不得穿牛仔裤?唉约,这种裤子怎个穿得?崩得两瓣屁股一清二楚,男同志看了会怎个想?前门拉练忘了拉上怎麽办?你们怕是要换一条呢!
我跟着余坚骑车到处去找男朋友,在军区大院体育场碰到写小说的李勃,他迷上了足球,看见我们理也不理。他在后来放弃了文学,开了几家高尔夫球场。在尚义街6号找到吴文光,头发已留得很长,他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看我们的眼光像镜头一样,他在进入九十年代后开始拍纪录片。在迪斯科餐厅碰到刘卡──意为他将成为卡夫卡,他后来在深ZHEN又把名字改回来,开工厂,开夜总会,开宝马,卡夫卡只是书架上的一个名字。在青年路碰到杜宁,他已成为昆明第一批卖衣服发起来的个体户。我们的牛仔裤都是他给的。他正是有钱时,骑在摩陀车上,脑门子发亮;他后来从广州进货来的那些呢子裙,西装,骚巾,市场管里局后来说是香港的死人穿过的,就没收了烧掉。生意失败后,骑在自行车上,脑门子灰暗。小燕已经开始做旅游,她是很有才气的,但已放弃写诗。她最后的一首诗是:昆明爱在晚上发愁,瞧,这虚伪的男人何时崩溃。
上述这些人也都去过射击场在萧云指导下打过枪。
在一个菜场,见到了余坚给我介绍的对象。晓南,经济系的,已经毕业,没干工作。他提个菜篮子,正在买菜。在一个十分艰苦的时代,他的菜篮里放着猪腰子,韭菜花,鸡棕,豆芽,青头菌,新鲜灵动的土还沾在菌根。我走过去时,他把菜篮递给我,跟余坚说话。那天我们去一个将到德国去留学的朋友家吃饭。到门口,晓南突然说:这是我掏钱买的菜,凭什麽让你提着?人家会还以为是你买的呢。他抢我手上的蓝子,我不放,他生气,抢来抢去菜撒一地。门开时,他抱着一些鸡棕豆芽菜,我提着一些韭菜花猪腰子,一道走进别人家。
欢宴上,余坚嘻嘻哈哈,编造可笑的故事。大声地讲话,说的:我已经摆脱了我的天性所深恶痛绝的一切:怀疑,孤独感,寻找出路。我要稳稳地站在自己的土地上,我不会像某些人那样,到什麽北京去,到什麽德国去,美国去,装出一副去国华侨的样子,出去一趟,回来就接见我们。哈哈!
有人说:你也太土啦。
他很不以为然:你们这个人,昂,我挨你们说,你们不要仅仅博览西方群书。我说过多少遍了,光读康德的三个批判是不够的,读普鲁斯特也是不够的,但丁,屠格尼夫,陀斯妥耶夫斯基,斯卢切夫斯基,啊、、、啊,都是不够的,你也要读读子夜,苦菜花,迎春花嘛,艳阳天,金光大道嘛、、、大晏河,我的保姆嘛、、、
讲到高兴处,他讽刺大笑,众人也抬头露牙而笑。
宴席在天亮之前散去。一桌子杯盘狼籍,酸菜沾在肉上,酱汁沾在碗底,烟灰在茶杯里,一地纸头口水,只有我和晓南坐在沙发上,呆呆地互相握手。他肯定滋味杂陈,一晚上,他只握着我的手。
他看我的手肘一眼,问道:你的手肘怎麽会有这麽多皱纹?
他的眼睛和蔼可亲,亮得很。他长着一头卷发,他不写诗,更不写小说。他只对社会研究有兴趣。他对我无动于衷,夸我一句「长得还不错嘛」又加上一句:「脚太大了,要是在旧社会,肯定就嫁不掉了」。我很敬佩他,我知道他在寻找一种抽象的富国真理,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他已经在社科院办的刊物上发表过探讨中国出路的论文,尽管什麽论文在中国都是无用的,但我们都写不出来,张五常还给他的文章写了评论,而张五常不会给我们的文章写评论。我发现了人与人的不同,萧云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运动员;晓南却根本没有肌肉,只有满脑子发达的智慧和知识。
书呆子型。
他跟我说:是这样,我要去北京当几年盲流,你等着我。我妈我爸还有我的朋友会照顾你。说完了,他就不再说话了。
我说了一句:我已经被人甩过了,我不怕再当一次垃圾!
一觉醒来,已经快一点钟。身边的晓南依然在沉睡中。我闭上眼睛,心头非常不宁静。我又睁开眼睛,看见床头上的一只烟灰缸,上边被我和晓南吸过的烟。我记得我悄悄离开客厅,他在厨房里等着我。他和我蹲在厨房里,闻得到厕所的味道。我拿出将去留德的同学给我的烟,我俩吸那白色的非烟之烟,云朵儿,进了气管,我真高兴,高兴得如飞上天,高兴这心情把我澎涨成一个大汽球,我听到妈妈在欢叫:小西,妈妈的小丝瓜!
我睡啊睡啊还想睡,我看见自个儿死去,僵尸在一间房子里站起来,去漆墙。有一个男人在这房间里等我。他面孔摸糊,但我知道他就是萧云。他是否还喜欢我我不管了,他是否会恨我我不管了,他是否还在他家乡的汽车客运总站等着坐车来看我我不管了,反正我已经知道他不会的,他永远不会的,我们不是一种人。我不会为了自己的爹娘就不顾情人。这种人我受不了。如果他早一点坐上他的家乡客运总站的长途车,来到我等着他的地方,如今就会是另一番景象。
此刻我醒来真正看见的是滇南中秋月光下的那一座「定军山岛」。从此,我和他将来都只能用心灵的触觉去看了。
我在那座岛上,他也在那座岛上。我们却没有做爱。
那座岛是错失机会的标志,是终身后悔及痛苦的像征,我面对那座岛要深怀敬意,并向其学习。
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没做过爱的人,另一种是做过爱的人。现在,我变成了做过爱的人。
我回不去了。
我对萧云全部的感情成为一朵浮云。在旷日持久的时光中飘在心头久久不散。也就是这朵浮云,从我此刻空洞的双眼飘过,逝去,只留下不尽的时间。我真正唯一的爱如此虚渺,在一夜之间成了海滩上的沙坑,被时间之水填平。即使如此,我仍然一直相信它的存在。也许时间真的会在人们的心上留下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人最好的东西,虽然那经常是不确定的。
没有什么能挽回的,你只能重新开始。
我的盆骨上青紫,肿起来了。那可能是夜里的姿势不对造成的。他的胯骨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大家都用骨头互相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