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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灯

发布: 2012-5-03 21:00 | 作者: 冉冉



        河风有一点腥,还有一点凉。河风吹过阳台,吹过新月婆婆,吹过她身后小小的客厅,关婆婆还没回来。

        阳台下面的河实际上是一条江,大江。但关婆婆习惯叫它河。新月婆婆也跟着叫河。河里的灯多得数不过来。那些灯是这个城市的魂。每一盏灯都跟一个活生生的人对应。

        有好久了,新月婆婆不知不觉地跟关婆婆保持一致。关婆婆说,河上的雾好大,新月婆婆便说,是啊,河都看不见了。关婆婆叫齐莲妹儿,新月婆婆也顺着说妹儿。齐莲是新月婆婆的孙女,跟关婆婆住在一起之前,新月婆婆一直与她相依为命。还有那个老爱来搭讪的老人,以前新月婆婆叫他卢老师,后来也跟着关婆婆改口叫老卢了。

        暗处有灯亮起,也有些灯在悄悄熄灭。新月婆婆竖起耳朵,留意着客厅的门,却听见了楼下的敲门声。她睁大眼睛,看见满河的灯都浮升起来,在脚下在阳台边一颗一颗的。风静静地流荡,那些灯是风开出的花。

        “要是半年前,我没有遇见关婆婆,要是我不执意搬出来和她一起住,要是我样样依着齐莲,一直守着她,她是不是还在,是不是还好好地经营着她那个诊所,而婆孙俩眼下仍然相伴着在各自的房间里安睡?世事难料啊。”新月婆婆想起那天自己提前去了碧云寺,本来说好了星期天和齐莲一起去的。烧完香,排着长队去佛祖像前叩头,站在前面的关婆婆回过头看着她:你的样子,像一个菩萨。她说的是善语,恭维话。新月婆婆则说关婆婆像她以前的一个老姐姐,一个还了俗的尼姑。她说的是实话。这之后,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经常碰面,说不出的投缘。之后,她们说服齐莲,要她同意两个老人结伴生活。过不久,齐莲就失去了音讯。

        一个念头升起,总有它的根源,也有它的结果。虽然这个因果的过程漫长,一时摸不着头绪,看不见首尾,但它在那里,就像你命运中有形无形的骰子。真的,如果一个人的一生像一盏灯,那此起彼伏的念头,那念头滋生的各种各样的结果就是灯的光芒。

        新月婆婆回屋睡觉的时候,雾从四面八方聚向河面。灯在雾里,就像星子在乌云中。关婆婆在她孙女关红那里一夜未归。新月婆婆被恶梦吓醒,她梦见齐莲化成了一阵风,风过之处,是一具长长的亮铮铮的白骨。她摆摆头,坐了起来。窗外,天已泛亮,雾稠得像浆,看不见河,看不见楼房,只听见流水的声响。

        新月婆婆和关婆婆租的房子夹在一大堆崭新的高楼之间,是一栋要拆迁的旧楼房。齐莲当初看过房子后便不同意新月婆婆搬过来。新月婆婆知道齐莲除了担心房子随时会拆除,还有部分原因是对关婆婆不信任。她和关婆婆好说歹说,齐莲才点头让她们住着试试。她先付了两个月的房租,到期后,又付了一个季度。齐莲相信,不出三个月,这两个婆婆肯定会分手。她是医生,她一眼就能看出问题的症结。

        新月婆婆已经习惯和关婆婆朝夕相处。她们一起买菜做饭,一起烧香念经。一起聊天。聊什么都无关紧要,关键是你可以随便说,多说也不会担心对方厌烦。跟关婆婆说闲话与跟齐莲说是完全不同的。关婆婆听你说,是陪你一起回望你经历过的那些事。在陪你的同时,也被你陪着度过了时日。而齐莲的倾听虽然也是认真的耐心的,但总是有些尽孝的意味,就像给你买一件衣服,或者陪着你上街、漫步。所以,每次新月婆婆耽误了齐莲的时间,就会自责。她是年轻人啊,不能把时间浪费在一个等待入土的老人身上。齐莲为她牺牲了多少。这年月,人们连父母都懒得侍奉,更不要说隔代的婆婆。

        新月婆婆和关婆婆在一起反而有种踏实的过日子的感觉。她们一起操心油盐柴米,一起谈各自的孙女。她们有多少相同的地方啊。彼此都没有了老伴。没有了儿女,只有一个孙女。彼此都吃斋念佛,重要的是彼此还有牵挂。

        几个月了,两个婆婆形影不离。可昨天晚上,关婆婆彻夜未归。第二天,新月婆婆又等了她一天。她回来时,新月婆婆已经做好了晚饭,坐在桌边等候。

        关婆婆一回来,就开始道歉。她手里提着青菜烧腊还有小瓶老白干。

        “不好意思啊,真是的。今天满百天。我们住一起,满百天。阿弥陀佛,她死缠,耽搁了。”她一边嚷嚷,一边坐到桌边,把白酒倒进两个小碗里。新月婆婆炒了几样菜,加上两个卤菜,桌子上有模有样。

        “她没事吧?”新月婆婆问。

        “没事。阿弥陀佛。除了破事儿。来,我敬你。”

        新月婆婆端起碗,抿了一口酒。她清楚她们一起生活早已超过一百天,这之前从没听关婆婆说过,要庆祝什么一百天,但她还是举起小碗和关婆婆碰了碰。近来她发现关婆婆有好多话牛头不对马嘴,但她并不去纠正,只是左耳进右耳出。

        关婆婆将夹着卤肉的筷子伸向新月婆婆的碗边,被婉拒后,自己便大吃特吃起来。新月婆婆平常很少吃肉,这是她知道的。新月婆婆有一口好牙,是吃素养成的。关婆婆的好牙则是她长期吃肉磨练出来的。关婆婆仿佛饿了一天一晚,她频频举杯,嘴里嚼个不停,新月婆婆还没有吃完饭,她就把一小瓶白酒自顾自喝完了。

        新月婆婆收拾完碗筷,关婆婆已经醉了。她的扁脸压在饭桌上,嘴里叽里咕噜像念经。

        新月婆婆扶她上床。她睡的是稍大的一个房间,床是一个大床。刚刚躺下,她又跑到卫生间去吐了一气。

        新月婆婆没想到她会醉成这样。她坐在藤椅上,守在床边。关婆婆吐了两次,已没了睡意。她躺在床上,眯着眼看新月婆婆。

        新月婆婆准备关灯让她休息。关婆婆突然坐起来。床前的梳妆台上镶着大半块破损的镜子,两个人都在里面。

        “我这鬼样子是不是招人嫌啊,是不是吓死人啊?”她一边问新月婆婆,一边伸出手,遮住她的龅牙,“刚才在楼梯口,一个孩子看见我吓得哇地一声。”

        镜子里,关婆婆的头、肩、身子、手都要比新月婆婆大一号,仿佛有些肿。关婆婆的眼睛鼻子脸庞单独看都是好看的,尤其是眼睛可以说还有几分妩媚,仔细瞅,却总觉得哪点不对劲。 

        新月婆婆站起来端水。关婆婆一把拉住她,把她拉到了床上。

        “有我这么贱的人吗?你说有吗?”她朝镜子里伸了伸脖子:“咦!你看这个。”她像发现一个新人似的指着镜子里的新月婆婆:“这是?哪一个?”

        新月婆婆笑着说“你醉了。”

        “你看啊。”她盯着镜中的新月婆婆,却用手挡住了自己的脸:“阿弥陀佛,我说的是观音菩萨呢,不是你。”

        关婆婆说的观音菩萨挨着她,银发下,那脸静穆、清丽,不像真人。

        新月婆婆把毯子摊开,准备搭在关婆婆身上,关婆婆却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动。

        “你说啊。那个。镜子里那个。是我!是我!”她摇了摇头颈,仿佛摇身一变,真的变成了新月婆婆。

        “阿弥陀佛。不要那样看我。不要笑我。我还有张老脸。我不指望变成你那个样子。那是不可能的。有什么脸就有什么命。我有自知之明。我就是这贱样,贱命。我不求别的,只求像你一样,清清爽爽,没有拖累。”

        新月婆婆知道关婆婆难受,她叹了口气,握住关婆婆的手。

        “一个人总是在遭报应,从生下来,到死。你是看出来了,不瞒你说,她就是我的报应。那个倒霉鬼啊。阿弥陀佛。我这把年纪。”

        “她到底怎么啦?不是一直好好的,还开着店子?”

        “一个破烟摊!一个老男人,比她老子还老。反把她甩了,像甩烟头一样。被撵出了门。”

        新月婆婆只知道关红没有孩子,以前,在关婆婆嘴里,她跟齐莲差不多,也是个小老板。新月婆婆在慢慢习惯关婆婆话里的出入,她以前说的好多事,都跟事实不符,有的甚至翻了了个。

        关婆婆要喝糖水,喝过水,又去卫生间干呕一气。回到房间,倚醉卖醉地拉新月婆婆上床,要新月婆婆陪她睡。新月婆婆去另一个房间抱来枕头毯子,放在她的脚边。

        两个婆婆关了灯,在床的两头歇了下来。像最初认识关婆婆一样,新月婆婆又认识了一个新的关婆婆,就当是那一个的姐姐吧,新月婆婆想。时间不早了,她要睡了。

        关婆婆睡不着。她撑起身歪在床头, 问“你一生,伤心的事有几桩?”

        新月婆婆睁开眼,问她说什么。

        “伤心的事,你最伤心的事。”

        新月婆婆轻轻地笑了。这个问题,她以前失眠也问过自己多次。那些在当时都是让她伤心欲绝的事,过后想起也不是天大的事,包括那些羞辱那些凌辱。

        “伤心的事,像一个无底洞,你还没有爬上来,又往下掉。”关婆婆说。

        新月婆婆把她的手放在关婆婆脚背的毯子上。很久以前的一个深夜,新月婆婆也听见另一个女人跟她讲过苦海和深渊,那是个还了俗仍然独身的尼姑,新月婆婆叫她老姐姐。

        新月婆婆作为特务的家属被人抓去关押过。在那黑屋子里,她遭受的羞辱也是一个又一个的无底洞。但事情过去了,她对谁都不讲。过去的事,只要不被提及不被知道,就相当于没有发生。

        “我受过的,又在我孙女身上重复,有的几乎一模一样。你说是什么道理?”

        新月婆婆把枕头和毯子搬到关婆婆旁边,和她并排靠在黑暗中。

        “叫她这里来住,住一段再回去。”新月婆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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