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移民加拿大的第二年,我和妻子决定买一座房子。
这个时候,我们还住在一座庞大的出租公寓大楼里。大楼里有很多黑人,其中有些是卖毒品的,所以楼道里经常会有带着警犬的警察巡查。有一天,两伙黑人在楼里驳上了火,打死了好几个人,地上的血都淌到了我家门口。这件事加快了我们的决定。我翻了一大叠的中文报纸,在许许多多的房屋经纪人中找到一个叫刘莉莉的华人女经纪。我给她打了电话。她当天就和我们见了面。她的个子小小的,人的模样和她的名字一样可爱。
我现在还怀念刘莉莉带我们看的第一座房子。那是一座带着拱形圆洞窗门的后复式独立屋,屋里有两个大厨房,四个洗手间,房间多得数不清。记得当时我被意大利人房主一个玻璃壁橱里收藏的多种瓶装的果酱深深吸引住了,还有后院里几棵果实累累的樱桃和梨子树也让我心跳不已。我当时就觉得这房子马上会成为我幸福的家园了。可我妻子泼了我一盆冷水:这房子拱形的圆洞窗门看起来像南方的坟洞似的,绝对不能要!
还有一座房子我还能想得起来,屋外的墙上爬满了青藤,屋内有两只威武可爱的猫,地下室里还有个用原木搭成的桑拿浴室。从客厅望出去,后面的花园里有奇花异草,再远处是美丽如画的安大略湖。我妻子透过了花园,手搭凉棚向远处张望,看到不远处有一条客运轻捷铁路。她告诉我火车来了整个屋子都会震动,夜间的话火车声音会更加的大。再说她也不喜欢那大湖。大湖里容易长水怪精灵,夜里跑到岸上来怎么办?后来的几个月里,刘莉莉带着我们看了好几十套房子,不知怎么的,房子看得越多,越觉得没劲,一座不如一座。
在七月份的一个下午,刘莉莉打来电话,说北约克有一座独立屋刚放出来,房子很大,地点也很好,只是价格超出了我们原来的计划,问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我当时的生意刚刚起步,手头很紧舍不得多花钱,听到她说的价格就一口回绝了。我妻子问我谁来的电话?我说是刘莉莉,推荐一座不适合我们的房子。事情有点奇怪,凡是我中意的房子我妻子总会找出不好的地方,可我说这房子不合适,她倒是有了兴趣。她对我说这房子听起来不错,要不我们自己先去看看吧!
就这样,我开着那辆二手的美国“道奇”牌旅行车,和我妻子找到刘莉莉告诉我的那条路。在找到那座房子之前,我们在周围转了一下,发现这个区域已有了些年头,路边的枫树槭树雪松都长得遮天蔽日了。两侧的房子离马路远远的,房子前面的草坪和花园面积也很大。这个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天空上还有晚霞,但光线被茂密的树冠都吸收了,空气凉溲溲地透着湿气,好像有一种山林里的感觉。我慢慢地开着车,艰难地辨认着路边房子的门牌号码,终于找到了。它的门牌号是118号,听起来不错。我在路边停了车,和妻子在车里打量着这座房子。
光线已经暗淡得看不见房子的细节,只能看见它的大致结构和轮廓。房子有两层,屋顶是梯形的,有点日本乡村民居风格,看起来大气稳重。在长长的车道后面是一个车库,屋前有一棵巨大的塔松,树下是一大片草地。在一个房子左侧的大窗下有一大蓬灌木。在房子的正门有一道不小的屋檐,现在加建了玻璃的墙和门,成了一个透明的太阳房。我和妻子默默打量着房子。屋子里没有亮起灯光,但是我感觉到在那个透明的玻璃房内好像有人影晃动,也许她(或者是他)同样在观察着我们。
我妻子提议走近房子看一看。我说没有经纪人陪同,屋里的人可能会不欢迎陌生人。我妻子坚持说既然房主想卖房子,一定会让买家看的。我说不过她,只好跟在她后面向屋子靠近。我妻子在草坪前的行人小径上俳徊了几步,然后走进了车道,手攀着屋子右侧的一道木栅拦门向后边的园子张望。然后她走近了透明的玻璃房。我以为屋里的人一定会开门出来了。不知怎么的,我总是有一种想转身逃跑的欲望。可是并没有人出来。我妻子贴着玻璃墙向里张望,又踱到屋子的另一侧看看墙体,然后回到我身边。她说玻璃房里并没有人,但有两张藤制的椅子和一盆花。那个黄昏她显得很兴奋,很显然,她看上了这座房子。
二
这个房子的屋主是个白人,是CIBC银行的一个资深职员,名字叫Doug,念成中文应该是“道格”。我妻子不知怎么的老把他叫成Dog先生。Dog的英文意思是狗,我很怕道格会生气,可他并没在乎,可能英语里称人为狗不算是侮辱人。在刘莉莉的周旋下,房子的卖价没费很多周折就谈成了。但在验屋师检验屋子时,发现了地下室的墙体上有两条裂缝。验屋师提醒我们下雨时这两条裂缝可能会漏水。道格坚持说,他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地下室从来没有漏过水。这个问题成了买卖双方的主要争执点。我们在买房合同上加了一个条款:在交屋之前,买方在下大雨时有权利再来检查一下地下室的裂缝。如果发现有漏水,买方可以取消买房合同。这个夏天雨水不多,只下过几场小雨。一直到了九月份,才下了一场够分量的倾盆大雨。我和妻子赶到了道格的房子,仔细检查了地下室的裂缝,还用从HOME DEPOT买来的红外线探水仪检查了墙体的内部,确实没有发现有漏水。这样,买房的所有障碍都扫清了。
房屋交接的时间是十月中旬,这个时节房子周围一片秋意。枫树变成了红色,槭树变成了紫色,各种灌木变成了五颜六色,象是打翻了画家的调色盘似的好看。我和妻子﹑女儿从地产律师那里拿到钥匙兴冲冲地去开新居的门。开门时在门把手上发现插着一张粉红色的卡片,卡片上有人用花体的英文手写着一段话。我们那时来加拿大还不久,看手写体的英文很吃力。我和读初中的女儿研究了半天,大致弄明白了这是一个邻居写来的贺卡。这个邻居的名字叫Swanee,按中文的译音是斯沃尼,听起来象是个女邻居。她祝贺我们买下了这个漂亮的房子,并欢迎我们成为她的新邻居。她说在我们搬好家之后,她会上门来拜访我们。我把卡片保存了,心里有点慌张。因为我的英语不是很好,不知如何和邻居的白人交往。
在搬家后的那些天里,有大量的事情要打理。我一边做着事,心里老是惦记着有个叫斯沃尼的女邻人要来访问的事。不过一直没有人过来。十月底,美国和加拿大有个很重要的节日万圣节(Holloween),这里的华人把这节日叫成鬼节。这天每家每户点南瓜灯,屋里屋外装点上骷髅吸血鬼之类的东西,孩子们则在晚间戴上面具,扮鬼扮马,去附近一带的人家讨糖果。我在这天也提早买了好些糖果,但南瓜灯之类的东西我就不知道怎么去弄了。我一直还记着那个留了卡片的邻居斯沃尼,心想她要是这个时候来访的话我就可以请教一些过万圣节的问题了。
这一天的早上,有人按了我家的门铃。我赶紧去开了门,以为是斯沃尼终于来访了。可开了门,见是一个大男孩子,身材已很高,脸上长着一些雀斑,头发是棕黄色的。他说他叫汤姆,住在我家隔壁的房子,是我们的邻居。
“我母亲让我把这盒蛋糕送给你,欢迎你们成为我家的邻居。”汤姆说着,把一盒包着彩纸系着丝带的礼品盒交给我们。
“太感谢你们了。”我说。“你母亲怎么没和你一起来?”我说。
“她最近不在这里。春天的时候她得了一种病,那病叫West Nile,现在她很虚弱,医生让她住在北边Huntsvilly(阿岗昆)湖边我们家度假屋里休养。”汤姆说。
“你说她住在阿岗昆湖边?”我略为有点吃惊,说:“那她怎么知道我们搬进来了?”
“是啊。她在湖边已经住了一年多了。她偶尔也会回来看看,通常是晚上,只呆很短的时间。”汤姆说。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我说。
“她叫斯沃尼。”
“原来是她,我们收到她写的一张卡片,她说会来访问我们的。”我说。我终于知道斯沃尼是谁了。
“是的,我母亲本来说要来拜访你们,可近几天她有点不舒服。”
“是吗?”我说。“那真太谢谢她了,希望她能早日康复。”我说。
“还有一件事。”汤姆迟疑了一下。接着说:“明天是万圣节。我们家在晚上会有一个恐怖派对。我母亲希望你们一家能来参加。”
“你们真的很客气。我很愿意和家人一起来参加你们家的派对。”
汤姆走了之后,我问女儿West Nile怎么拼写,她告诉了我,还把字写在了纸上。West的意思我明白,是“西”。Nile我查一下字典,发现是“尼罗河”的意思。这样连起来,就是“西尼罗河”。我没有听过有这种病的名字,也不清楚西尼罗河指的是那一段。五年前我去过埃及的尼罗河,那时我还在巴尔干半岛做药品生意。我印象里开罗城里的一段尼罗河两岸布满现代建筑,河面上漂满垃圾和船只。后来我沿着尼罗河坐火车去南方,在古代上下埃及连接部的洛克索停留过。渡过那段尼罗河,是一片金色的沙漠和山丘,埃及很多法老的陵墓建在那里。我记得在渡过尼罗河时乘错了船,来到了一个当地居民点。我能看到旅游客人码头在不很远的河岸处,所以我沿着河边抄近路过去。但中途遇到几条狗,一直追着我不放,搞得我很狼狈。从洛克索再向南,是阿斯旺省。那里的尼罗河因为修建了著名的阿斯旺水坝,水面提高,淹了很多土地,河面上布满了小岛。我还记得一个黑人孩子为我划船,一边重复地唱着一句歌词,那句歌词就是:Nile,Nile……….。尼罗河再往上游走,就是苏丹国了。我印象里尼罗河是南北走向的,不知西尼罗河在哪个位置。我胡思乱想着,心里为能回想起那条美丽的河流产生了一点快意。我还顺便把斯沃尼夫人的名字在字典上查找一番。Swanee一词字典无法翻译。可是有一个相近的字Swan的意思是天鹅。这样,斯沃尼这个名字在我脑子里开始和一种大型飞鸟和湖泊联系在一起。产生这样连想不只是因天鹅这个词汇,还来源于她儿子所说的她一直住在湖边养病的事实。我想象着,她一个人在湖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第二天黄昏,各家的门口都亮起了南瓜灯。天一擦黑,一群群戴着恶魔面具穿着戏装的孩子开始出现在路上。他们挨家挨户敲着门,口中念念有词:Trick or treat。这话的意思要么给点东西要不就恶作剧。而各家各户也早准备了糖果,分派给他们。我提着一大水桶的糖果,守在门后,听到有孩子敲门就开门给他们抓一把糖。我觉得这个节日不错,给小鬼们派点糖果打发他们,有点散财消灾的意味。我妻子对万圣节不喜欢。她说这节就是中国的七月半鬼节。人们应该躲在家里,不要开门见人为好。
九点钟过后,糖果派完了,我走到门口,看见斯沃尼夫人家的车道上停满了车辆。车道边的花园阴风飕飕,在那棵大树下挂着发绿光的蜘蛛网﹑骷髅头﹑吊死鬼。草地里有幽森森的灯光闪烁,还伴随着一声声凄厉的嚎叫。我想起上午斯沃尼夫人儿子的邀请,不知怎么的,我觉得今晚斯沃尼夫人一定会从湖边的度假屋回到家里,也许在她家的派对上能见到她一面。我对妻子说作为礼节,我们全家应该接受邀请,去邻居家参加派对。我们既然已经移民到了加拿大,就应该融入社会,和当地人多来往。我妻子坚持说决不在鬼节外出参加恐怖派对,鬼节各家应该紧锁大门不让恶鬼进入屋内才对。我说服不了她,转而动员女儿和我一起去。我对她说作为年轻人参加本地人的这种活动更加有必要。我女儿一出门看见邻居家花园里鬼哭狼嚎的布景,就吓得脸色发白。我哄着她走到邻居家的门口,只听到屋里响着更加凄厉的鬼叫声,玻璃窗内只见到一个个狰狞的面具在舞动,突然门开了,一具骷髅架子手拿着闪光的电锯冲向我们。我女儿吓得嚎啕大哭,我只好无奈地退了回来,让女儿回到家里。我妻子见女儿脸色发白,再也忍不住怒火,冲我喊着:你到底吃错什么药了,对隔壁人家的事情这么有兴趣?孩子吓出毛病来怎么办?
由于和妻子吵了架,我的心情不怎么好。我独自一人又跑了出来,在附近的路上兜着圈子。路边到处点着咨牙咧嘴的南瓜灯,走着各种各样戴鬼面具穿斗篷的人,只有我一个人露着人类的真面目,所以反尔引得人们回头看我。
走了一圈之后,我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我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强求孩子去参加她不喜欢去的恐怖派对。而且,我开始发现,自己对邻居家的派对似乎过于关切,连我妻子都看出了这不正常。
西尼罗症
发布: 2009-2-20 00:16 | 作者: 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