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半蹲在下午的暖阳里,他边上围拢了热心人——那些看热闹的邻居,不是来看父亲磨刀,而是指望着这次能瞧到稀奇的。嗤嗤的磨刀石让他们心烦意乱,人群中不耐烦的噪声多了起来——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是想尽快看见结果。哪怕这个结果跟他们并无关系。
父亲在咳痰声和咒骂声里磨完手里的刀,这才回屋,提着那只刚刚断气的死狗出来。门口的邻居们立即像水一样散开,为他敞开一道顺畅的口子。
邻居们袖手观望父亲费力地把它倒悬在粗壮的槐树干上,仰起头,张大嘴,一眼不眨。当刀子扎进它的肚子,霎时,四周一片古怪的安静——围观者全部屏住了呼吸——他们,满怀嫉妒和期待的复杂心态,急切地等候一个惊人的发现。
在胜利二路,类似的场面很常见。几乎每户男人都有这种好手艺,只要有机会一定要当众表演一番。剥水蛇皮,剥刺猬皮,剥肚子鼓胀的水老鼠的灰皮——但这次不同,这次,父亲要剥皮的这只狗,可不是一般的狗。
显然,锅炉工父亲糟糕的手艺遭到他们的无情嘲笑——在很多方面,很多时刻以及很长时间,这种嘲弄一直在胜利二路持续着。邻居们又像是惋惜,又像是幸灾乐祸,说,茂堂啊,错喽错喽!你搞错了噻,该先扎喉管,从脖子那里划开,才能取下一张整皮——整皮跟破皮的价钱差到哪儿去了哟。
在争议声里父亲把皮给扯下来了。人群中终于发出一阵带着轻微压抑之后的骚动——但解剖后的结果显然令他们失望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释然了。去掉皮后,他们没有在这狗的内部发现什么值得惊奇的东西,没有珍宝、也没有可拿来炫耀的东西,没有!包括狗的内脏和骨骼、乃至躯体的任何一样东西,看上去跟普通的狗没有什么区别。
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被剥去皮的狗。
它在我眼里不像是死了,更像是刚刚出生。嫩红色的肉、四处游走的筋和血管清晰可见,在那种粉嫩的红色之上包着一层极薄的乳白色的膜。我战栗着望向它,它是那么陌生,仿佛这根本就不是我熟悉的它。我依然相信它并没有死,但无论如何,它不可能再重新穿上那身被扎漏的皮囊了,更不可能让见到它的人发出啧啧的惊叹了。
我定定地看着那些溅在上面的血污,它们不再发亮,而是慢慢变成一种深黑色的物质,就像被凝固的阴影。
我是在菜市场捡到它的。
那时,它在一堆菜叶堆里找食。那种脏兮兮的,到处可见的癞皮土狗。我注意它,是它只有一只眼,左眼不知被哪个人用什么东西———也许是尖头的木棍———捅穿了,也可能并没完全瞎掉,眼皮耷拉,浓汁和眼泪从深黑色的眼眶里滴淌出来,散发出一股腥臭味。当我走近,它用那仅存的眼珠盯着我。但使我害怕的,是那只破碎的瞳仁,就像砸碎的玻璃跟液体浑浊地混合在一起。
凭经验,我知道这时贸然跑开是不妥的。我小心向侧行,试图绕过这个潜在的危险物。可它不给我逃离的机会,也不知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它一直撵着我。我走几步,它走几步;我停,它也停,蹲下后腿,两只前爪撑着地面。
它一直跟着我回家了。在门口做煤球的父亲发现了它,他冲我吼,“你从哪儿带了条这么丑的狗回来?嘿!还是个独眼龙!”
他随手抓了一根晾衣服的竹篙朝它掌去,嘴里一边还发出“嗖嗖”的怪声。人们都习惯用这种声音来驱赶讨厌的动物。竹篙并没击中,它仓惶溜出很远,一边跑一边回头。
第二天放学后,在巷口我又看到它——但前次我体味到的那种凶恶奇异地消失了。它蹲在地上,用惟一那只眼,忧愁地看着我。似乎整晚,它都蹲在那等我。好像它流浪了这么久,就是为找到我。
说不清为什么,我觉得它就是我的。
我领着它,安置在后院的露天坝子上。那里,很安全。无论对它,或是对我。晚上我端了一碗剩饭去,它悄无声息地从黑暗里走近。吭哧吭哧,那种贪婪又满足的吃相我从未见过。临走时,碗底的积垢舔舐得干干净净,在夜色里透出一些反光。
这只狗的长相引起了街坊的兴趣。
“这杂种也丑得太出奇了吧。”街上的海棠麻子似乎死活不相信这是狗,“这是变种!”
他的跟班,那个讨嫌的苟三说,“你看,你们两兄弟长得太像了,去,找个镜子来。
我从他们的笑声当中穿过去。一瞬间,我不大清楚,到底他们是不真实的,还是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
我不同他们争辩。
因为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已经不大记得为什么会这样,但记得母亲为此带我去了很多次医院,朝我血管里灌了许多青霉素,没用。祖母于是更加笃信胜利二路毛仙人的说法,这是喉咙眼被一个什么脏东西堵住了,需要“开窍”。但除了烧纸,画符,喝一些味道发臭的黄水,从祖母手里接过钱,他的方子也并不怎么奏效,我还是那样。但背着他们,我能跟自己说话。现在,我又多了一个,我能跟它说话。它听得可仔细了。
这条街上的孩子再次找到乐子了——他们冲它吹口哨,扔石子。把它围堵起来,捡了很多小石子儿,比赛——看谁能砸到它。
每天,它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脚印儿,有时还滴答着一些唾液。我能分辨出这些口水是谁谁的。其实,就是当着我,也没什么可避嫌的——苟三最爱干的,就是装着漫不经心地经过它,突然横出就是一脚,反皮靴踢得它猛地从地上呜呜跳起来。
过了几天,他不知从哪找来一个人造革的套索,圈在它的脖子上,硬生生地拖着它去找黑豹打架。黑豹胜利二路最凶猛的狼狗。
它回来时被咬得浑身都是血水,跟灰褐色的毛皮粘连在一起。其实,我远远躲在巷口,听到了它的悲鸣,但我不敢走过去,我怕它看见我,我也怕这街上的人看到我,欢畅地打招呼,嘿,看见么!你的狗!——我心里有一种隐秘的羞耻。但我的确很难受,被撕咬的仿佛是我自己。
它艰难又缓慢地走近我,收起四肢,匍匐在我脚下,整个身躯都在发抖,抖得很厉害,像是害了重病的老人,喘息声很响,很浑浊,黏糊糊的口液大块大块地从口腔里掉下来,打湿了地面。我很想伸手去摸摸它。一阵风吹过,从它身上传来一股强烈的腥臭味,比往常更浓。我缩回了手。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奇异的事情,我仍然跟其他人一样,也一直认为它是一只狗:一只卑贱的狗,丑陋的狗。我们总被眼前的东西有意无意欺瞒着。
每天,它跟着我去上学。我进到学校,它就在外面。但这个清晨,同学们突然对我有兴趣了,确切地说,对我屁股后跟着的这条独眼狗感兴趣了。
早自习的铃响了,他们依旧围着我和狗,兴奋地讨论它那只淌着泪的瞎眼,还有同学把讲台上的粉笔掰成一节一节的,哼着游击队队歌——“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向它投掷——我脸上也挨了几下,火辣辣的。
有个胆大的男生,捅了一下它那脏兮兮的眼眶——然后飞快地收回自己的手指,将上面的暗红的黏液擦到我的后背上,惹来背后女生一阵阵快意的笑声。我很想说些什么制止他们,我越是紧张,越是生气,就越是一句话也憋不出来。但是,它却干了一件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事。它突然哇哇跳开,嘴里瓮声瓮气地发出一种声音,就像在装在土坛子里的那种声音,“妈拉逼!”包括我,所有人都被这个古怪的声音赫到了,男生忙不迭扔下手里的铅笔头,一哄而散,女生惊慌失措地跑开,甚至还有人哭了。
这事被几个好事的女生报告给班主任了。她很生气,首先,她觉得我不应该带狗到学校来;其次,她认为那句脏话肯定是我骂的——狗怎么可能说人话呢?
我很想辩解,不是我要它进来,是同学用树枝和木棍,追着它闯进学校的。而且,我也没说脏话。但我没说。最后,她让我请家长来。
我回了家,但没告诉任何人——上午发生的这件事。我知道,要是告诉父亲的话,招来的肯定又是一顿好打。他的巴掌像铁块那样,贴在脸上,能让你的一切——比如神经、知觉,还有时间,都猛然停顿下来。如果告诉祖母,她必然愤懑地带着我去学校操场踮起小脚大喊大叫,老师的祖宗八代都要被她一溜骂个遍。相比挨打,我更怕这个。
但这些烦恼对我来说已经不算什么。我心里充满莫名的兴奋,这只狗,居然能骂人,这多奇妙啊!
我特别想知道,除了骂人,它还能说别的什么话吗?我幻想着,它是个天使,或是一个外星人,它能讲几十种语言,它能看懂每一个人,它可以帮我做每一种家庭作业,还能给我偷来答卷,甚至,它可以长生不老,它是神仙专门派来陪我耍的……
但沮丧的是,无论我怎么逗它,求它,它还是那只沉默的狗,就算踢它一脚,嘴里蹦不出一个词,哪怕是那句“马拉逼”。这让我开始相信老师,怀疑自己的耳朵——难道,这真是错觉?
我没请家长,更没回学校。 我们在县中学的垃圾场玩,这里像天堂。半截的粉笔遍地都是,还有彩色的;有书,作业本,文具盒,塑料的,铁的,旧的,半成新的。我翻找的时候,它从垃圾堆里噼啪扒拉出一个铁文具盒,斑驳的花漆已经辨认不出图案。打开一看,竟然是钱!七块四毛,静静蜷在里面。我们像小偷一样匆忙逃离。
我苦苦思索该怎么花掉它,连环画,去公园打气枪。突然,我想喝汽水,咕咕冒泡的汽水,在小卖部。
在街口的国营理发店前,我们被十几条腿拦住了。
这里总围拢很多人,他们一天最重要的事情,仿佛就是待在那里。下象棋,打牌,吹牛皮,骂架,争争吵吵的。现在没有牌局,他们的屁股全部挤在两三条乌青发亮的长凳上,好像为什么事争论不休,手间的烟烬随着剧烈的肢体动作散落一地。
我跟它经过时,一切突然停顿下来。
“这不是茂堂的儿子嘛!”苟三的父亲谢大脚看见我,大声说,“你不去上学,在街上瞎跑!”我当然不会回应。再说大人们说话,往往并不是真的想问我们什么。
他摆摆头,对旁边的人说,“小鸡巴,老是不开言。”
“那是,哪像你两个儿子,好精灵哟。”刘家爹摇头,“这伢子,这么大,话都不会说。”
“哑巴?”有人问。
杂货铺的陈老头撇嘴说,“原来会说的,说是中邪了。”
“嗬!有鬼气。”这人惊叹,“这狗!唷!这是狗吗?”他说,“这是哪样品种!”
“还品种?”毛家爹随便瞥了一眼说,“没长全的土狗!”
“这是公还是母?”有人问。
“跟你一样,”毛家爹说,“鸡巴打架,关你卵子事!”一群人哄笑起来。
“母的!”另一位老头笑,“老东西!公母都不分。”笑声短促,像是被人扼住了气管。
“放你娘的屁!”毛家爹勃然大怒,指着对方的鼻子,“你敢跟我赌?”
“赌就赌。”对方说。
毛家爹霍然起身,一双像松弛的橘子皮一样满是斑点的手,突然锁住它的脖子,它被倒提起来,在空中四脚扑腾。”哎哟,”毛家爹大叫,”还真了不得。这是阴阳狗吧?”毛家爹拎着狗,“老谢,你去帮我把推子拿来。”
“拿推子干嘛?”谢大脚问。
“我给它搞个造型。”他叼着烟叫。
“无聊!”他进去把电推子取了出来——惹得理发店的张师傅一阵乱骂——“狗日的,老子的推子是给人剃头的,不是给狗用的!”
“给它弄个啥标志呢?”毛家爹向众人发问。
“推抹光!”有人说。
“那推到什么时候?”他摆着手上的推子说。
“推个井字!”有人说,但马上就有人否决,“这好复杂哦。”
“那么,推个德国佬的标志嘛!!”
马上又有人跳出来,“复杂!搞个简单的。快点快点!”
“那……推个十字!”有人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