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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谈爱情的小说大概没人要看。
爱情,令马汉羞于启齿。
所谓爱情,大约就是马汉这样工作了三、四年的小伙子们,该谈婚论嫁了吧。
马汉给一个大学时代相识的女子打过电话,她把他的声音听成她男朋友的了;马汉给本地一个女子打过电话,是她爸接的。时间选得很糟,凌晨三点左右,刚加完班,他喝的烂醉。打电话是因为突然觉得空虚无聊,想让她陪陪,另外,是因为他认为两人完全可以谈婚论嫁。但是凌晨三点的电话毁了一切,那老头可是个倔强加保守的中产阶级极品,断不答应跟马汉此生成翁婿。马汉理解,就像他自己,虽然政治野心不大,但也断不会答应跟一个生活作风有问题的女人此生作夫妻。
马汉的遗憾并不多。相反,还有一点让他心慰:虽然口齿不清,但对中产极品的礼貌用语一个都没缺,您好,打扰了,再见……工作中他几乎从不用这一类词汇。
马汉后来还保留着烂醉或凌晨三点左右打电话的习惯,但大多都是打给王朝、张龙、赵虎、董超他们以及社会上的闲杂人等。
还打给王艳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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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谈性的小说大概算不得现代小说。
马汉和王艳见了三次面就上床了。现代小说就这样,西方两性关系也就这样。
但实质上很东方,很中国。
马汉一直不知道王艳是做什么的,上上上个月推销保险、眼睛按摩器,上上个月在一家公司作文员,上个月在一家酒店做翻译……刚到粤C时,她干专业行当,在一家幼教中心作老师。为了工作,她得扮可爱,还得把智商下降到学龄前的水平。她说那叫人恶心。马汉也觉得是。马汉认为不喜欢孩子的两性关系令人精神愉快。
但她说的那种“恶心”, 马汉从第一次见到她,就从她身上感觉到了。这让他相当吃惊,他曾冷静地想了很久,一眼看穿别人职业的能力,不知不觉间他具有了。另外,她的“恶心”,即在他面前扮学龄前式的可爱,让马汉判断她不大可能拒绝他,往俗里说就是:容易得手。
第三次他就在她们酒店开了间房,他坦率得近乎赤裸但又不缺情调:房开好了,也“洗白白”(她的幼教用语)了,等你来“异性按摩”(他的职业用语)。
有点激动,更多的是欲火中烧。他三心二意地看《澳门日报》、看香港电视翡翠台,接二连三地对邀请喝酒、打麻将的同事撒谎。王朝也从北京打来了一个,他没接。他还有点忐忑,虽然这酒店在他的辖区,但分局治安科、市局治安大队或刑警队经常捞过界扫除黄赌毒……
其间有三五个电话打进房间,你懂的,那时代卖淫妓女的常用推销方式。不全是由于忐忑,他全都婉言拒绝了;但由于欲火中烧,他露骨地和她们过了一把嘴瘾。
之后大约五分钟,王艳的电话打来了。她玩了点幽默:“先生,您需要异性按摩吗?哈哈哈哈。”马汉心下狂喜:这四个字从“装幼齿女”的她的嘴里吐出来,这房绝不会白开。
她叫他去海边。她喜欢海,一种很虚妄但也无可厚非的大陆人情绪。而他从另一角度理解:上床奉献身体之前的女人,需要浪漫作最后的自我麻醉。她喜欢这座海滨小城,想扎根下来。她不拒绝马汉,愿意第三次就和他亲密接触,与这一丝现实主义的考量有关。
天公作美,在海边大约五分钟左右,就下起了小雨。那时马汉才刚刚将半推半就的她揽在怀里,手从领口伸进去,在她胸部摸了两下——算是经她同意而打麻药吧。
他的摩托车还没停好,她就向酒店大堂跑去。她将米黄色的外套遮在头上低着头跑。貌似躲雨,其实是不想让同事看到。马汉突然感到一丝莫名其妙的愧疚。
她在电梯里缩进了角落,一本正经,不看他,仿佛并不相识。在走廊里,她侧着脸看墙,同时快速地向房门走去。他刚打开房门,她一扭身就冲了进去。
她在洗手间待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她一进去,他听见反锁的弹簧声;半个多小时后,于淋浴的水声之中,他听到了更轻微的反锁弹簧打开的声音。这应当是有含义的,但他躺在床上没动,没有理会这个信息。他的愧疚增强了那么一点点,对她。她像一株浮萍,在粤C这个小池子里漂来漂去,渴望能与另一株浮萍相缠绕,最好能与一株根须粘着塘泥的水草(马汉肯定算是吧)相缠绕,然后度过一段不算短的、人们称之为“生活”的时间。
但马汉心里很清楚,他不愿意。“生活”啊“不算短的时间”啊,想一想都让他觉得惶恐。
关于王艳、关于他自己、关于更多的发生在粤C的浮萍找浮萍、浮萍缠水草的青春故事,马汉有更等而下之的比喻:不是浮萍或水草,而是同质地的垃圾塑料袋,一个蓝袋子和一个红袋子,或一个黑袋子和一个白袋子,或其它颜色其它组合,被风吹起,飘过马路、房屋,碰巧在一个无风的死气沉沉的角落一同落下,被灰尘覆盖,沤个两三天(一段不算长的时间),然后被清洁工铲起,送到垃圾填埋场烧埋……
想到这些,马汉如烧红的铁条的欲火,被捅进了水里,使他无力冲进洗手间面对那具雪白的“塑料袋”胴体。
她穿着黑色的吊带睡衣坐在了床边。背对着马汉,大约期待他一把将她揽住,放倒在床上。但是,没有。黑色吊带睡衣令马汉产生了一点邪恶的轻蔑,他觉得自己的愧疚啊“塑料袋”理论啊纯属他娘的矫情。女人有准备,看来想得比他开。他恢复了一点工作中的玩世不恭,他倚在枕头上抽烟,猜测这件睡衣团起来有多大,她是把她塞在挎包外面的那个袋子里的吗?他的职业病有点发作。
他最终还是腾出了一点地方,撩起被子,拍了拍枕头,说:来吧。就像十多年的老夫妻。
他感觉到了她眉间的愠怒。
毕竟是青春期、壮劳力,马汉很快就抛开了思想,付诸行动,他脱掉了她的睡衣和胸罩,她的雪白的丰满乳房颤了两下,就一览无遗地耸在了他眼前。她的皮肤也是雪白的,但有女性的人肉才有的温暖。——王朝所见到的北京的雪的雪白,其实要多脏有多脏,与王艳的肉判若去泥。但他有点羡慕王朝面对雪的雪白时那种纯粹的、粗鲁的激动和狂喜,以及“丢它老母”的兽性本能。
三角内裤是她设置的一道防线。黑色的,腰围处有一道白线,厚实,大概撕不开。她一言不发,双手紧攥着裤腰处,马汉无法把她褪下来,想掰开她的手指也不可能。
当然可以褪下内裤,掰开手指也不难,马汉可是一个能单手子弹上膛的壮劳力。只是,一刹那间,壮劳力突然有点迷惑:她的抗拒,不让他一次性得到全部,没准是真心实意的!欠缺力量的女性都有那么一点放长线钓大鱼的阴柔的生存技巧。而眼下她只想有滋有味地放线,操切的褪裤子或掰手指有可能让她觉得这条鱼太无趣。假如惹她翻脸罢钓,马汉就将证据确凿地跌进法律关于强奸案的条款里。
一股冷气从尾椎处向脖颈处冒。马汉胯下那柄挺然翘然的笋头,霎时间变成了一根挂在死秧上的蔫茄子。
他躺在一边,想着怎么稳住她,局面还不算不可收拾。但和她说点什么,却一点也找不到话头。
一个小时之后,壮劳力重复上述系列动作。他在她的嘴、脖子、胸、小腹、大腿内侧,作足了文章,就像没收来的黄碟所教导的那样,但依旧不能褪下她的内裤。
壮劳力没脑子,这是钻牛角尖的做法。
其实有迂回之路——当马汉用手指挑开她内裤的下侧时,她根本没有任何拒绝的意思。马汉将她的内裤挑到左侧大腿处按住,那个他强烈想去的桃花源春水荡漾,正在等待一艘鲁莽的渔船进入。
但迂回之路的顺畅让马汉兴味索然,笋一进去,就变成了笳子;船一进入,就漏水下沉。
—9—
2月19,是个忌日。
忌日在春节前后,总是味怪。
马汉想我若死,得挑挑日子。不是矫情,这个冬天他重点思考了死亡,还借了本《向死而生》,翻了七、八页。他确实常常想到死。每天看到死于非命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便是金刚一样的警察,不若有所思的恐怕也少有。
马汉约了一个酒局,但只能取消。二十四小时,一切人都得在单位待命。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待命”是什么意思。一个缩略语:维稳。
稳如泰山稳如五岳嘛,“待命”能有什么事呢?马汉和王朝他们躲在四楼单身宿舍“斗地主”小赌怡情,吃饭时会有人叫。而且,因为维稳,今天全单位的人都可以免费吃大酒店的盒饭。
阿基伯确实是个麻烦。阿基,五十岁,老鳏夫,富裕的城中村沙尾村的村民,盖有三层楼房,他只住一间,其它全都拿来出租。租客中有打工者,有鸡头鸡妹,也有吸贩毒的,还有涉黑的。靠不菲的租金,他的一天以酒楼的早茶开始,以酒楼的宵夜结束,他能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再者说了,他能以酒楼的早茶开始、以酒楼的宵夜结束一天,乃至残生,全赖这个仙去的大恩公所赐,他应该感激涕零才对。在恩公的忌日,虽不至于臂缠黑纱烧纸烧香,起码得像大多数的正常人一样吧。
但他说他要放炮庆祝。他买了五十万头的小鞭——一个小汽车车轮大小,拆开来,挂在门前一棵榕树上。
最先走出来反对的是隔壁的一家租客,他们家刚生了一个孩子,还没满月。毫无疑问,五十万头的小鞭会把小孩吓出可能的所有病症。
男主人,一个壮实的北方暂住人口,他能把阿基伯折成九节虾之类的软体动物。但他只是抓住阿基伯攥着打火机的右手,低三下四地求他,他用壮实的屁股堵住五十万头的小鞭的捻子。他不折阿基伯的手腕或胳膊,他不敢,作为一个暂住人员,他知道一个有钱人加本地人的厉害。
阿基伯的租户们,打工者、鸡头鸡妹、吸贩毒份子、黑社会喽罗,没人生小孩,所以都站在院子里嘻嘻哈哈瞧热闹。看到警察来了,才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但还是打开窗户探出头来,嘻嘻哈哈瞧热闹。
马汉邀请阿基伯进屋聊聊。他已能说一口流利的粤语,和他聊天、吵架、对骂都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