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秋到冬末,柞城仿佛沉睡在了自然季节转换中,北风不显稀薄,但白雪却异常寂寥。只是气候冷酷异常,柞城人管这叫干冷。
但是,柞城的春天很快就到了。
邬信并不是一个怕冷的男人。尽管整个冬季他差不多都像鼹鼠猫在洞穴中一样呆在自己乱糟糟屋子内,以千奇百怪的身体姿态来面对他电脑屏幕ICQ上一个名叫“罂粟枭女”的网友。对于在更北方兴安岭森林里体验过近十年狩猎生活的邬信来说,柞城今冬的这点凛冽实在轻薄如尘。换句话说,邬信适应和钟情的生活含量却恰恰是以冷的概念为主要构成的,这种对冷的依赖甚至达到了迷恋程度,它贯穿在邬信的日常习惯、生活起居以及个性癖好当中,例如颜色、饮食、室温。自然,这其中也包括那个“罂粟枭女”的独特冷艳。
邬信是隆冬一天深夜在网络巧遇罂粟枭女的,他在163大网聊天室里看到这个名字后点了它。对方回应有些慢,但第一句话就吸引住了邬信:狩猎男人,别惹我,我会把你杀了!“狩猎男人”,那是邬信为自己起的网名。本来已经昏昏欲睡的邬信被这句话吸引住了,同时睡意顿失。他开始不紧不慢地和这个女人搭讪起来。而对方像一剂阴冷毒品般发送着邬信几乎无法阅读的文字和符号,邬信觉得那些东西像飘散在网络空间内的毒品粉尘,只要沾上闻上一点,瘾便可以轻易地如鬼上身!罂粟枭女刀锋般的话和迷幻般的表达方式令邬信产生了兴趣,这个女人让他回忆起自己在森林中狩猎的那些日子,他凭借自己的眼睛和敏感经验,认定这个罂粟枭女会是一个“稀奇猎物”!邬信向来不喜欢热情似火的女人,但是命运却仿佛一直在折磨着他,此前在网上结识的几个女友不是热情似火便是似火热情,邬信难以抵挡那种灼人的热浪,感觉自己要有被烤化的危险!这就如同他在林子里遇到了一头想反扑过来猎杀他这个猎手的奇怪动物一样,他反倒被动物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次要被猎杀掉。这让邬信无从适应。他觉得如果自己由猎手变成一个被猎杀的目标,活着已如行尸。
罂粟枭女的出现扭转了这一切!
邬信和罂粟枭女交谈四十多分钟后,他将她从大聊天室搬迁到了ICQ上。邬信觉得一场奇妙的“猎杀”已就此开始!将这样的交接方式喻为猎杀,是邬信内心的一种私人判断。他知道这与生死无关,但是那种明暗较量、时机把握、虚实布张、语言缠绕与迂回,等等,的确让邬信恍然重回他曾格外熟悉的原始森林中!这让已经几年无业的邬信似乎找回了一些往事,找回了自己。邬信对金钱没多少兴趣,甚至对花钱消费感到某种陌生,超市和市场对他来说是光怪陆离、目不暇接的,或者干脆说让他有些厌恶,他觉得那都是一些愚弄人的地方。狍子换玉米是他可以接受的,而纸币换小米在他看来就藏着玄机了。他无法判断。
邬信只喜欢两种东西:美酒和女人!
森林里的寒冷、饥饿、苦熬以及血腥厮杀让烈酒成为邬信的实用铠甲和生存力量;而寂寞单调的狩猎生活与日益成熟起来的身体冲突,又让他强烈意识到女人的诸多好处!尽管那些好处之类的意识多半浮游在他想象世界的表面,多半像水面上的油,难以融进他暗流涌动的生活真实当中。即便如此,漫无边际的想象力还是给邬信后来的生活带来了巨大变化:因为女人,因为他想象世界里女人的种种好处,因为那些种种好处与他的人生居然相距如此遥远,他必须从森林里走出来!作出这个最后决定的直接动力来自那年夏天一个夜晚他所见到的细节。那天邬信从林子里走到三十里外的镇上去,他带几张兽皮去一家酒坊换酒,在生意有些冷清的酒坊后院儿,在店主那间酒气和霉烂气混杂在一起的房子内,邬信生平第一次看见了那种名叫“电脑”的东西!这种和电视差不多的东西本身似乎并没有让邬信过于吃惊,令邬信惊奇的是光棍儿一根的店主此刻正与一个漂亮女孩儿说话,漂亮女孩儿就端坐在电脑里面,女孩儿头发长长的,皮肤白白的,笑脸甜甜的,声音柔柔的。头发有些光秃的店主正翘着二郎腿,一边嗑着松子喝着啤酒,一边讲着粗俗不堪的玩笑,他有些囫囵不清的声音由一根细细的话筒传给了电脑里那个女孩儿,女孩儿不时爆发出一阵比林子里任何鸟儿鸣叫声更悦耳更诱人的咯咯儿笑声!女孩儿的声音清晰异常,超出了邬信的预想范畴,女孩儿性感的呼吸、笑声后面独特的尾音、甚至唇齿间极其细微的柔软碰触与摩擦声都可以听得很真切。
霎时,邬信呆若木鸡!
世界一下在邬信眼前变得不可思议起来。或者说已经不是他邬信脑子里可以勾画出的世界了,它超出了邬信关于精神世界的外延和关于女人的想象。现实击碎了这些想象,浪漫想象更是一文不值。
邬信肩上披着两张褐色兽皮,忘记了那一刻自己站到那间屋子里是为了什么。店主也无视他的存在般依然我行我素,嬉笑自若,旁若无人。不知过了多久,店主似乎才想起和身边这个披着兽皮却仿佛沉浸在梦游状态中的家伙打招呼。但是当店主散漫的视线扫到邬信脸上时,店主被吓了一跳!那神色让惊讶的店主回想起许多常年喝他酒坊里烈酒的那些神情凝涩的男人们!而邬信的那种迷惘和沉醉程度,显然比那些人更胜一筹。店主知道这个男人怎么回事了。于是店主带着半分醉意半分炫耀开始用他那种混浊的口齿,为邬信讲述关于电脑、关于语音、关于聊天、关于网络美女和网络恐龙等等有趣和谜语般的话题,那些话题犹如酒坊内迷醉般的混合气息飘散在狭小的内空间,邬信兴奋、晕眩、恶心、疑惑的感觉交织在一起,简直不能自拔……
邬信不是一个聊天高手,但邬信确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
邬信遇到罂粟枭女的时候,网络对他来说早已轻车熟路,他对于聊天、对于“猎杀”更是驾轻就熟了。罂粟枭女最初的言语阴冷没有让邬信失去半点信心,相反倒是与他的喜好和期待极其合拍!他的确体会到了一种森林深处狩猎的感觉。这让从森林里已经走出多年的邬信重新找回了一些当年的生活!而最吸引邬信的,其实是罂粟枭女的对话语言,它们像风化了的标本或者腊肉一样,简洁到了一种极致状态。邬信从那种精干的似乎有着无限弹力的话语中体会到一种无边无际的想象力量。想象铺就了一条由神秘的虚拟最后抵达现实的道路,以后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显得顺理成章了。
邬信在与罂粟枭女文字聊天一个月后,约这个女人进行视频。罂粟枭女在三次冷漠拒绝邬信之后,最后终于应允。
罂粟枭女在视频镜头出现以前,邬信脑子里多次为其画过头像,邬信动用了他的全部想象力将罂粟枭女的各种冷艳可能性进行了细致入微的臆想,尽管他对一切女人的想象基本会陷在一个简单的模式中,但是在邬信看来那便是女人的一切。一切冷艳女人的一切也不会逸出他自认为无边的想象世界范畴。
然而,那天深夜当罂粟枭女在视频中魔幻般现身时,邬信还是大大吃了一惊!并且产生了一个强烈的疑问:那是一位修女还是一个阿拉伯女人?
罂粟枭女系着深绿色围巾,卡一副翅膀状的变色镜,脸颊苍白如雪。唯有朱唇娇艳欲滴……
这是罂粟枭女!罂粟枭女就该是这个样子!
邬信一边认真地饶有兴致地端详着罂粟枭女在视频里的神秘形象,一边在内心发出了上面那样的感叹。尽管那超出了他的预想。
罂粟枭女自然也看见了邬信。
阳刚!
罂粟枭女给了邬信这样两字。
邬信本来没想将自己对罂粟枭女的评价传达给对方。但是既然罂粟枭女给了自己两字,回赠一个评价自然是必要的。
……阴柔!
邬信考虑了半晌,回了上面两字。
表面看,两个人的相互赞美仿佛不能再简洁了。但是这其中依然暗藏着一种丰富的带一些反讽意味的玄机!只不过看上去,两人都没有让这种微妙关系浅尝辄止的想法,而是任其驰骋并迅速步入实质性阶梯。两周后,在柞城一家装潢考究的酒店,两人的手握到了一起。酒杯的相碰像是一出戏剧的开场锣,生涩的却是激情四溢的对白“台词”迅速在房间内圈定了一个无限黏稠的场:身体的欲望像飞泻而下的岩浆般迅速冲垮了一切紧张与束缚。邬信像捕捉一只柔弱的狍子一样揽住了罂粟枭女的腰。邬信的手臂上即刻蘸满了罂粟枭女的抖动,抵抗在邬信看来是真实的,只不过对猎手出身的邬信来说没有任何效用罢了。邬信准确而有力地吻上了罂粟枭女那娇艳欲滴的唇!这一瞬间的细节充满玩味,因为在邬信如蛟龙汲水般吸吮着罂粟枭女的芬芳唇舌时,一抹神秘的莫名的笑意迅速在罂粟枭女脸上掠过,如同一句无人觉察的关键性谎言,须臾逃离现场。邬信对这一细节的忽略也许是命里注定的,或者说也是一个男性的悲剧所在。灯光关闭后邬信的注意力集中在了他的手指上,集中在缠绕于手指周围罂粟枭女包裹严实的衣裙内,集中在包裹严实的衣裙内那些充满悬念的未知中。罂粟枭女却似乎不是一个喜欢调情的人。罂粟枭女拒绝了邬信手指对自己身体某些区域的探访,而采用了一种明确无误的信号告诉邬信:去床上吧……
一出需要背景和氛围的戏剧,终究适合在黑夜中上演。写意、含蓄、隐约或者还有蒙骗都是戏剧中不可缺少的元素。这晚的戏剧自然也没办法脱离这个巢穴。当邬信在松软的大床上将罂粟枭女压在身下之时,罂粟枭女给邬信抛出来一个绝妙的“约法三章”:1,衣服不能脱;2,从后面来;3,事毕邬信先走。罂粟枭女说那是自己一向坚守的习惯。
会有多少男人在这样的时刻计较无关宏旨的小节?邬信肯定不会。非但不会,邬信在罂粟枭女有些沙哑的声音里钟情地分离出一种空前绝后的特异性感!这让邬信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如狼似虎……
以下的不雅细节并不像许多“一夜情”故事那样直露出生理的压抑和无爱的宣泄。相反,两个人都真切地听到了对方脸颊上河流的喧嚣,并同时闻到一股浓浓的潮湿像背景音乐一样漂游在两人的低声抽泣四周。于是,之后的告别必然成为下次聚会的开始;于是,在接下来一年时间里,两人都以积极热烈的心态对这个夜晚的大多细节进行了无数次不厌其烦的Copy。对邬信来说,这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网络偷情,它已经完全变异成为一种真正的男女爱情了。这样的心理定性给邬信带来了不可名状的快乐,它远远超出了多年来邬信狩猎成功所享受到的喜悦。
邬信觉得,与罂粟枭女的情爱是他人生至此的一次最成功狩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