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een
hand①
午间的阳光格外刺目,白晃晃视野中充满一种玄虚成分。冯平居住的小区内寂静如梦,昨夜趴在植物外表上的露水差不多蒸发干净,只有蜃气一样的东西颤抖着徘徊远处,那已经不是水,似乎也不是空气。
门铃突然响起。半晌,门被冯平从内拉开。妹妹冯嘉站在门外。
冯嘉捂着鼻子。冯平室内冲出的烟气、酒气混合成棍子似的东西戳进冯嘉鼻孔。冯嘉退后一步,手不停来回拨动,似乎想把戳进鼻孔内的棍子扒拉出去:又喝这么多?干什么呀哥,你还想不想好啦?再说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啊?冯嘉抱怨着,只是后面这句像是不知所云。
她一指旁边地上散放的几个器件:搬进去吧,放你这玩儿的,里面有游戏,最好它能让你少喝点酒,你屋子那股死味儿,我都不想进去了。
冯平看冯嘉手指位置:一部旧电脑。他认得放在麻石甬道上摆放的这件东西。
正午强烈的阳光扑在冯平困慵无比的脸和赤裸的身上,他的肤色更加白皙。在冯嘉看来,霉运不断的哥哥有一种让女人都艳羡不已的肤色,这一点甚至令冯嘉都嫉妒不已。冯嘉觉得冯平是个让人疑惑的人,比如他接受新事物缓慢,比如他喜欢用“一根筋”去捆绑所有问题,眼光笔直而凝固,那也包括了他奇异的爱情经历。在冯嘉记忆里,冯平恋爱的更新频率简直超过了他自己种植的植物园的品种更新速度。只不过她可以想象冯平的那种更新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因为那不过就是一次次无奈的失败。令冯嘉难以理解的是,冯平的每一次爱情失败都很相似:温情绵绵并富有诗意的开始,然后是如胶似漆的热恋,正待瓜熟蒂落准备谈婚论嫁之时,恋情随即戛然终止,再无挽回余地。冯嘉完全看不出其中的端倪何在。这种反复出现的戏剧性结局就像一个魔咒,并且渐渐成瘾,冰毒般摧毁了冯平在女人面前的意志和自信。但这不过是冯嘉自己的主观臆断。那其中真正的玄机,冯平完全莫名。从外部看,冯平的爱情足够丰富和热闹。多年来,冯平似乎一直就在一条追逐女生的羊肠小道上疯跑,却从未抵达过终点。那终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上床。冯嘉知道,和冯平上床的女生并不少,但她们都无法从实质上构成冯平真正的爱情生活,充其量不过是冯平一次次失败的性爱经历。冯嘉从冯平对待此事日渐失望的态度里得出了以上判断。冯平最后的这次爱情失败就在前不久。冯嘉多次见过那个此前频繁进出冯平这栋房子的女生,那是一名省队某球类项目的运动员,女孩头发短短的,两腿却粗粗的。在冯嘉看来,冯平将空前的一份感情投放在了其中,甚至不断有结婚之类的字眼在他的唇齿间蹦来蹦去的。冯平“玩真的”那种状态与他素日里更多的那些真实生活对照起来,却显得异常虚假了。但这点奇怪的现象还未来得及释放它的全部涵义,结果,女运动员在日本参加一次比赛闲暇时邂逅了一个“小日本儿”,从此一去不回头。冯平的全部真实与虚伪倾刻被摧毁,没了任何意义。
冯平从房内走出来。他只穿条黑色运动短裤,白白的腿插进阳光内就如奶粉融化在了热水中,冯嘉恍惚中甚至以为冯平是一个悬在日光中的假人。她看见冯平疑惑的眼睛在耷拉着的眉骨处几绺头发间闪出幽幽的光,那分明是在埋怨冯嘉为何弄这么个破东西放他这里?但冯平还是弯下腰去搬电脑了。冯平将电脑抱起来,胸腹间便耸起一块怪异的轮廓,这个怪异的凸起与他细细的身材搭配后构成一个影子投在麻石甬道上,那影子短短的、怪怪的。冯嘉觉得那是一只蝌蚪。冯嘉在冯平身后看着冯平弯下去的细细的腰和拱起的圆圆的臀,禁不住笑出声来。
冯嘉的笑声似乎撞击了冯平。
冯平转过身不解地看着冯嘉。冯嘉惊异地发现冯平眼中的火已经燃烧得很剧烈,正在向脸上蔓延。冯嘉吐一下舌头。但随后冯嘉听见冯平口中弹出一句冰块一样的词汇,那让冯嘉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冯平实际上是低声吼了一句:
女人,该死的!
Virtual reality②
夏雨在柞城夜空中宽宽地抖开了。冯平从窗子里去看,觉得天上撒开的是一件女人的透明裙子。冯平已在床上辗转折腾几个小时,却不能沉进梦海;现在,那条裙子唰地一下在黑夜里翅膀一样湿漉漉张开了。冯平弹簧一样从床上膨起。
此刻,冯平有一种饮酒过量的感觉,从胃部升腾起一大片苍蝇一样的东西迅速直抵咽喉。冯平从床头抓到手里一瓶果汁,他细白、修长的手指优美地拧开白色塑料盖,橙色果汁如同一条黏稠的蚯蚓或者蜈蚣蠕动的绵长身躯爬向他张开的口中。这些蚯蚓或者蜈蚣顷刻便起到了恐吓与威慑作用,咽喉处那些苍蝇似的东西随之溃败。冯平清爽了许多。
冯平已毫无睡意。他走下床,白色床单云彩一样飘走了,他完全赤裸的身体感受到沉闷空气的抚摸,但他那下垂的东西并无感觉,像一条虫子如常挂在黑草间。而当冯平决定到阁楼上去的时候,虫子晃了几晃后招呼两声他左右大腿的内侧。冯平愣一下,回身从床上扯起那片刚刚飘走的云彩,抿系在腰上,随后开始向阁楼上走。阁楼一侧暗红色墙壁上亮着两盏橘红色的半球式壁灯,壁画一律是白色的宽厚镜框,冯平把四季盛开的那些花朵画面都镶在了里面,并让它们沿楼梯节奏一路依次排开。冯平每次经过它们时,都会以贪恋的目光爱抚它们一番,脑子里会瞬间闪出柞城西郊他经营的那一小方植物园。现在,穿过夜晚室内沉闷的空气,穿过那片薄薄的玻璃,冯平隐约闻到了植物园内沸腾肆意的混合香气……冯平一步一回头地走上阁楼。冯平的听觉此刻灵敏异常:他赤裸的足下楼梯上那些细密木纹与他脚心处的皮肤偷情似的闪合、吻别;房子外面那条裙子唰啦啦的摆动;细密的颗粒似的东西钻进土壤时那声得意的呻吟;画框内那些花蕊茎叶在黑夜里的酣声……在这复杂喧哗的声音里,冯平走上了面积并不很大的阁楼。一霎时,冯平先前敏锐异常的听觉似乎顷刻完全失聪,甚至让他不禁在内心呀地一声叫起来,但却被挡在了他半张着的嘴唇之内:在阁楼床边桌子上,那台电脑的屏幕犹如一小扇窗户,冯平惊讶无比地看见窗户另一端正有一个漂亮短发女孩冲自己微笑!
冯平这一惊非同小可。只是没有在惊诧中呆若木鸡罢了,他倒是像一只从水底赫然蹿出来的海豚“嗖”地一下冲到电脑荧屏前。只是腰上系的那块白色床单翅膀一样扑闪开的同时,也不合适宜地露出躲在草丛中的男人性别。冯平以半跪姿态趴到电脑桌前。他的目光已经不能再好奇了,那就像是从山涧跌落时命运女神突然递到手里的一根盘藤,或者是屡次流产后的戏剧性临盆!荧屏内那个可人的短发女孩让冯平在一瞬间里感受到一种孕妇般的痛苦与喜悦!
似乎,荧屏内那个女孩已等待冯平很久。她一直在用小提琴般的声音连连打着招呼:
您好,认识您很高兴,您想聊天么?……
在冯平看来,女孩的形象已经达至一种完美程度,挺直、疏朗的栗色短发泛出湿漉漉的奇异光泽,那种鲜爽感让冯平联想到了他植物园内的一种矮科植物草,冯平给这种无名草取了一个感性的名字:男根。现在,冯平一看到那丛钢硬的发丝,便在心里一下子喜欢上了她。冯平无声地笑起来。他盯着眼前那个女孩,眼眶内已经沁上泪花。
冯平搬来一把椅子,兴奋地看着电脑里的女孩,开始试探着敲击键盘。冯平打字手指只用两根,速度也很缓慢,两根手指在键盘上的左右蹦跳像两位老者的舞蹈。好在冯平的手指形状如葱似笋,白皙而富有光泽,这在某种程度上让他的聊天看上去带了一层暧昧味道。冯平打上第一个句子以后,上面的女孩即刻有了回应,并且从此对答如流,憨态可掬,调皮而可爱。于是,你来我往,一个对冯平来说神奇而不可思议的夜晚就这样开始了!当窗帘上的颜色开始透析出一片微白时,冯平恍惚置身在一个崭新的世界顶端,他没有丝毫睡意,呼吸自由舒畅,目光满含感激。他确定:电脑里面那个女孩是上帝派给他的一个天使,一份珍馐,一粒回魂丹!冯平似乎多少年来的苦恼和郁闷像决堤一样喷泄释放出来,眼前的短发女孩且惊且喜地接纳了他的一切!这样的快感过程让冯平联想起那些曾经与他有过床第之欢的女孩,但得出的结论却让他自己大吃一惊!那些稍纵即逝的生理快感,在刚刚沐浴了他近十个小时的整个夜晚面前,竟然没有了一丝血色和回味。他恍惚站在一个制高点上,周围只有高天与流云……不仅此夜,以后更多日子冯平都是在这种悬浮的近乎失重状态中度过的。柞城的夏夜从此变得黏稠不堪,时间的推进是一层层、一环环逐渐密不透风的蛛网,冯平慵懒地蜷伏在里面,臆想的万千触觉如同突然疯长起来的植物般无所不至,绿色如雾似毒、如最深处的欲念游动在冯平赤露着的纤白身体上,冯平的男性在无声中被唤醒了……
冯平想到:这个女孩应该和自己到床上去!理由很简单:冯平强烈意识到这将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女孩!他要与这个短发女孩融为一体,最后将她杀死!这层意识出现得如此突然、如此决绝,并迅速瘟疫般在冯平大脑和身体内部窜动起来,足以令冯平恍觉全身瘫痪。冯平在酥麻的感觉中清晰看到一种仇恨,它倔强地、硬朗地站立在他自己的男性顶端,并瑟瑟抖动不止。许多情感失败的细节和一个个女人面孔闪回错过,像风中的芒刺般纷纷扎向冯平赤裸的肌肤。短发女孩的可爱已不再纯粹为一种可爱,在闪烁跳跃中已经有了一点点怪异。冯平开始在键盘上用力地敲打:生活、情感、男女、心理、性爱……一切虽然浅尝辄止,可是电脑里的短发女孩却大方得体、半遮半掩地将冯平这些话题一一展开,有理有据,水流无痕。冯平对短发女孩在这些敏感话题上的对答如流、分寸得当而惊叹不已……
黏稠的夏夜终被阴凉稀释。秋风漫上柞城。
冯嘉多日后黄昏时分再次来到冯平住处。她看上去有些疲惫,双眉勾联,有些粘在一起的头发在秋风中不安地颠簸着,她的头顶就如覆上一枚硕大的落叶。冯嘉顶着这枚落叶走进冯平房间时惊讶地发现:冯平房内已完全变成一座花园,捧满鲜花的花盆娇柔地如女人裸体般奢侈着美艳,然后在室内各个角落,楼梯,过道,扶手,茶几,以及可以奢侈的位置翘首弄姿、玉体横陈。
重要的是,气味是令人窒息的。
冯平似乎一辈子没有理发了,头发已经披到了肩上。指甲颀长。
冯平问冯嘉:这么久,你去哪儿了?
冯嘉微微咳嗽着,目光中有些厌烦:恋爱去了。
冯平并无惊奇,他只是盯着冯嘉头顶那枚硕大的树叶,充满疑惑的口吻:哪还有好男人?
冯嘉却苦笑了一下,轻轻说了句:现在,性别错乱……
冯平问:怎么认识的?
冯嘉眨眨眼:电脑。
冯平笑了,笑得无比灿烂和空洞。牙齿侵满脸部。冯平由衷地赞美一句:太奇妙了!
冯嘉奇怪地看一眼冯平,阴阳怪气地问道:电脑?
冯平依然没将笑容放下,点头称道:电脑!
冯嘉摇摇头,轻轻嘟囔了一句:电脑……
冯平说:你不大对劲儿。
冯嘉说:你!
冯平说:上楼,我带你去看。
冯嘉说:别像我遇到什么垃圾了吧?不过我早把他蹬了。
楼上同样摆满白色花盆盛着的鲜花。冯嘉确信:冯平是将他的花草植物园搬回家里来了。冯嘉知道:冯平那里出了问题。
冯平走到电脑前兴高采烈对冯嘉说道:我的奇妙,说的就是这个女孩儿!
冯嘉疑惑重重的表情:你,不是要告诉我,你也恋爱了吧?
冯平轻轻笑起来,冯嘉被冯平鲜花般的笑容吓了一跳。
冯平实际上说了一句话:失恋使人聪明。
冯嘉尚惊诧在冯平的笑容里,居然没有听到。
短发女孩在屏幕上出现了。短发女孩一如既往热情地和PC前的人打着招呼。冯嘉看见冯平是用一种夏季的视线骄傲地看着短发女孩。她突然觉得冯平家的二楼地板隐隐抖动起来。冯嘉险些倒在地板上!冯嘉再次咳嗽起来,像墙一样的花粉气息呛得她流出了泪水。加之晕眩感突然袭来,冯嘉内心恐怖地意识到:我是不是得病了?
冯嘉强撑着没让自己昏厥过去。她有些哭笑不得地问冯平道:
你是说你爱上了这个短头发?
冯平带着诧异的表情哈哈笑出了声。那神情明显表现出一种无可置疑的确定,并对冯嘉能够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惊讶:难道这本身还是什么问题么?
冯嘉说:可是,这短发女孩儿根本就不是一个真人啊!
冯平认为冯嘉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玩儿。他觉得冯嘉是在戏弄自己这个Green
hand。于是冯平忿忿说道:网上聊天,你以为我不懂?
冯嘉的声音这时拉长了,像一根宽带网线。她叫道:网----上?!
冯嘉说完快步走到电脑后面,指着电脑主机后身说道:你的电脑根本就没连上宽带,哪来的网啊?
冯平将信将疑,他带些悬念地观察着电脑里那个短发女孩儿,犹疑问道:那,这是?……
冯嘉说道:那是系统里装的一套自动聊天程序,一个朋友设计的,是一套失败的程序,设计预期目标是在规定三个月时间里让真实的男人爱上这个虚拟女孩儿,但在好多男人那里试验,都彻底失败,朋友一气之下抛弃了程序和电脑,出国了,电脑留给了我,我自己有电脑,给你送来是看你一天魂不守舍的,那里面有单机游戏,你没事儿时可以打发时间,没想到……
冯平双腿抖了两下,噗通一声瘫倒在地上了。他长长的头发海藻一样在头顶处伞状抖开,整个面颊和脖颈处迅速被黑色覆盖掉,旁边逸出的胳膊、脊背、双腿,此刻软软的、白白的以一种奇特的沮丧式造型堆在那里,像一张水里休憩的巨大海兔……
冯嘉面对此情此景一时痴了。她直直地注视着瘫在黑白中的冯平,心想:他要是我的姐姐该多好?可是,冯嘉的温情想法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像姐姐一样的冯平却突然从地板上爬了起来。他爬起的速度很快,冯嘉只看见他的长发剧烈甩动几下,人便已在地板中央戳起来了。冯嘉看不到冯平的眼睛以及表情,或者还没来得及去看,一只只盛着泥土和花束的花盆已经从冯平的手中飞了出去,它们在一片瞬间闪现的繁花色彩中完成了一次次由美丽到垃圾的变异,并迅速在电脑屏幕附近完成了一次次以闷声为宣言的涂鸦!
而在四溅的泥土、枝叶、花瓣、蕊末的无限嘈杂中,电脑里的短发女孩儿依然从一片脏兮兮的缝隙里凸显出不变的声音和笑容……
在冯平看来,那都是些足以致人死地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