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听谁说过,混江湖的十有八九没有好下场,不是不报,只是时辰未到。
徐怀今夜未眠,他依靠在黑漆漆的墙壁上,看月光从铁栏里条条投下,打在发霉的木凳子上。徐怀愣愣地盯着,一看就是三个小时。
不知哪里飞来一只麻雀,站在栏杆的空隙歇息,歪歪小脑袋,跳动几下,又拍拍翅膀毫不留恋地飞走了,徐怀感到一阵莫名的惆怅感涌现,不多会,眼前模糊了一片。
从十七岁,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年龄开始,徐怀就一直在江湖上打拼,跌宕起伏,浑浑噩噩,即使混得不怎么样,也被冠以老大的名号了。
徐怀什么都不怕,带领小弟兄弟生活的日子里,他一直以成熟稳重要求自己。即使枪口顶着脑门,徐怀都硬着头皮顶回去……呵,兄弟都是游走在社会边缘的人呐,大家都混着那么一口饭,丢了道德,用血用泪,换取畸形的生活状态……兄弟都不容易,徐怀要带领兄弟们过好日子……
想到此,徐怀的心颤抖地更厉害了。
明天早上十点二十五分,是徐怀执行死刑的时间。铁的时间,将罪恶的灵魂运往地狱,要说不怕,那是假的!
徐怀怕得很,只是用坚强伪装的心难以适应这突来的变化,直到执行死刑的前夜,徐怀才猛地发现自己如此留恋这个世界。
这个罪恶却充满深情的世界。
约莫一个小时过后,徐怀的泪终于将他冲清醒了。
徐怀脑内闪过好几具身躯,方才明晓,生死一线之间,又或许,像他们这样混江湖的人,原本就是与死神为伍的。
嗯……那都是谁呢?徐怀拍拍脑袋,整理混乱的思绪,才慢慢地回忆起来。
十八岁那年,同学鱼仔在毒品中毒过深时不断摇着手说话的模样……
二十二岁那年,眼睛充血的饿虎被西瓜刀砍断的半截手臂连着肉悬挂在空中……
二十五岁时,在群架中站不起的马科在血泊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三十一岁……
嗯……
贺宁……
“徐哥。”
忽然,在徐怀看起来分外纯真的眼睛又在面前晃动。
那是一个很沉默的孩子,说话时候双目始终落在地板上。
虽说动作很害羞,在贺宁的脸上却看不见一丝腼腆。
贺宁总喜欢简单地叫徐怀:“徐哥。”
“徐哥。”……
“徐哥,我喜欢你。”
“徐哥。”……
“徐哥,我是同性恋。”
徐怀尚未忘记,在漆黑的夜中,贺宁静静地站在风中,进行突如其来的表白。
徐怀当时喝醉了,但他没有借此装傻,他回答说:“对不起,哥哥只喜欢女人。”
霎时,海风掠来,贺宁单薄的身子被吹乱了。
贺宁小小年纪,虽然沉默却很有爆发力,年少体弱练武术,因而武艺不错,肯为徐怀卖命。
三十一岁那年,徐怀被人追杀,从成都一直追赶到银川,陪同的兄弟因种种理由或死或散,身边仅剩下贺宁。
途中,贺宁手臂中弹,徐怀带着他去当地的一家地下医院治疗,拔出子弹的第二天,贺宁依旧穿着带血的衣服,披一件新外套,继续逃亡。
谁知,这成为了严重的隐患。因手臂不灵活,贺宁终于在一场拼杀中胸口被击。
当时,他们几乎达到穷途末路的地步。
身上钱财所剩无几不说,贺宁胸口的子弹必须要去正规医院才有可能成功拔出,而去正规医院,换来的不是被捕便是暴露行踪,双双入网。
徐怀帮贺宁简单地包扎后,说:“我送你去医院。”
徐怀说此话时心里很不稳当,他知道去医院的后果有会更加糟糕,声音即抑郁又沉闷。
贺宁想都没想,摇了摇头。
徐怀又说:“那你自己去医院。”
贺宁又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这次,徐怀黯然泪下。
徐怀逃亡时的惶惶和孤寂之感瞬间竟然被抚平,他什么都没说,将奄奄一息的贺宁带入宾馆。
下榻之后,贺宁沉默地躺在床上,既不呻吟,眉梢也不折皱丝毫。贺宁安静的模样好似仅是感冒了,稍加歇息便会痊愈。
贺宁越是如此,徐怀越感惆怅。
逃亡的这段日子,徐怀离熟悉的地儿越来越远,失去了兄弟的帮助,断绝了妻子以及五岁大的儿子的联系。没有了经济来源,徐怀变得很落魄,日渐憔悴,像个去了魂的死尸。
不断发生的生离死别就像一场场人间悲剧。
“小宁。”
徐怀挨了过去,在贺宁的耳边呢喃道:“你需要什么吗?”
贺宁睁开眼睛,凝视着徐怀,徐怀等待着,哪知贺宁最后又摇了摇头。
徐怀突然感觉自己变成泄了气的皮球,他褪去衣物,进洗手间,洗去身上的贺宁的血污。
对于徐怀来说,类似的事儿他听说过很多次。
很多兄弟,即使身体受重伤,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去医院求救,他们在沉默中静静地等待死亡。
特别是中子弹,去医院往往会惊动警方。
很戏剧戏的,他们不愿意蹲监狱,不愿意拖累兄弟,多数选择在沉默中等待死亡。
除了兄弟,很多人称他们为恶有恶报。
呵……
水顺着黑发流下,徐怀仰脸,迎接它们,渐渐地,水声模糊了视听。
直到一双手臂环绕了徐怀的腰,他才猛地回到了现实。
那副身躯很自然地靠前,依在徐怀的背后。
徐怀迅速关上水龙头。
身后的身躯抱的更加用力了。
显然是伤痛作怪,后面的身躯重心不稳,带着徐怀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像是寂寞的情人的暧昧舞步。
徐怀从没想到贺宁,这个年轻的孩子居然会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
“我来……”
徐怀转身,正巧贺宁倒下,他扶住,顺势,贺宁的脑袋安稳地靠在徐怀的肩上。
手上的力度加大了,却是更加温柔的怀抱,徐怀感到贺宁的脑袋很享受似的在颈部蹭着。
蹭着,蹭着……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便习惯如此亲密的举动。
蹭着,蹭着……
渐渐地,徐怀爱上了这个一直在身边沉默不语的孩子。
蹭着,蹭着……
“我带你去医院。”
贺宁摇了摇头。
“那你自己去医院。”
贺宁又摇了摇头。
“那我们做爱吧。”
之后,彼此的拥抱更紧了。
贺宁嘴角微微翘起,浅浅的笑,他似乎很满足,点了点头。
当时,贺宁已全身血水,只是在黑衣的掩饰下,不那么明显。
徐怀说:“你先等一下,我擦完身体就出去。”
贺宁乖乖地走出去了。
之后,徐怀再也看不见那纯真的眸子了。
贺宁躺在床上,从他身体内流出的血水似乎失去了控制,肆意流淌。在床沿滴落,一滴,两滴……不一会就化成一滩深红色的血水。
任徐怀如何摇晃,拥抱,亲吻,贺宁一如既往得安静。
混江湖的人,十有八九没有好下场。
混江湖的人,总是那么倒霉,离幸福,往往仅有一步。
上帝赐予他们仰望幸福的权利,却不给他们抓住的机会。
上帝的宠儿,他们从来没有位置。
呵……恶有恶报。
徐怀不怕了……
贺宁……
兄弟们……
我来了……
晨曦射入眼睑的那一刻世界异样温暖,徐怀伸了一个懒腰。
吃早饭时,做饭的阿姨拨开徐怀的眼前的刘海,脸上充满怜悯和惋惜,她叹口气,说:“唉,真可惜,这么年轻,这么俊儿……小兄弟,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
徐怀伸手,指向阿姨的胸口的口袋,说:“借您的梳子用下。”
接着,徐怀像个女人似的梳理每一根黑发,不让任何一根落网,以免破坏整齐。
徐怀攥着木梳坐着,直到十点,铁门被打开了。
赴死刑的路很短。
徐怀很快就走到了头。
执枪决的刑警问:“需不需要蒙头的黑布。”
徐怀摇了摇头。
徐怀想睁大眼睛,看子弹如何穿透胸膛,看着这个罪恶却充满深情的世界渐渐在他眼前消散。
他这个死刑犯也的的确确爱过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