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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的月亮

发布: 2010-4-15 18:39 | 作者: 草树



       我一进入黑沉沉的走廊,铁门就在后面发出砰的 一声。
       
       另一条铁门随即打开。
      
       “我给你们带来一个老板,你们要关照他。”管教说。
      
       外面阳光明媚,这里却是一片昏黄的黑暗,我的眼镜被没收了,更看不清周围的事物,只见朦胧中有几十个赤膊鬼向我冲来,一个个呲牙咧嘴。我本能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刚刚出手,就给抢走了。工场里一片晃动的人影。好一会我才慢慢习惯那昏暗的光线。身后的管教早不见了。在我旁边,一个矮个子示意我过去,叫我蹲下。
      
       “你是搞什么进来的?”
      
       “家有家规, 牢有牢规,你明白吗?”
      
       ……
      
       问题像炮弹一样向我轰来。“这些王八蛋,把他们那一套都学会了。”我心想,丝毫不敢怠慢。 小个子说,“你起来,坐这里。”他指了指他的旁边。其他人慢慢散了,各自坐在长长的案板边做针线活。工场是原来的几间监舍改造的,上面是铁网和屋顶。屋顶盖得死死的,只有几处安了黄色的玻璃钢片。从那里,透下来微弱的光线,使里面看上去更像个人间地狱。
      
       我的猜想没错,他就是牢头。大伙都叫他小妖。后来我也知道了他的名字的来由:腰细细的,三不三还在你面前扭几下。他安排我睡他旁边,美其名曰“总统套房”。每天他夜晚总是闹,一会唱一会说,尽说女人的事。他说,到这里来,不摆B,还能干什么。时不时摸一把我的屁股,“白呢”。我心里一阵恶心,却不敢表露。尤其洗澡的时候他露出紫色阴囊和那一摇一摆的东西让人难堪,他似乎毫不在意,还站到你面 前,说,“睡总统套房是要价高一点啵,嘿嘿。”我尽量不搭腔。里面看上去平静,实际上只是一堆没有熄火的灰烬,无须风吹,就可以火花四溅。有一天来了个新 兵,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一进来就朝着大家敬礼。小妖说,这人很面熟。吃完晚饭,他把那个人叫进监舍,说,“原来在联防队,是不是你?”那个人嘴巴咧开, 半天才吐出一个“是”。啪!一个耳光。小妖站起来,拿脚去踢,踢一脚说一句,“你他妈的你也有今天。”啪!“你还抓我老婆!”
      
       小妖是因盗窃被抓。他三月份才取保出去,六月份又进来了。他今年三十二岁,从十三岁进少 年管教所参加“革命”,“工龄”很长了。他说,“牢里有牢里的活法。”我慢慢观察,他的确掌握了一套生存法则。他是个忙人,总在找人谈话。他事实上也是不做工的,一个杀人犯总是自觉地帮他完成任务。他可以搞到烟、酒,甚至毒品。一天下午,垃圾车来了。他早早站在铁门边,从门缝里望,铁门一开,有两个人就上去了,拿那垃圾桶在那车斗上磕。其实有一个垃圾桶完全是空的。他很快就离开了,手里藏着一个注射器。没过几天,从观察孔扔进一袋衣服。管教叫了一声,就走了。他和另外几个吸毒的在监舍里拆衣服。大家都装没看见,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毒品就缝在裤头的边边里。
      
       我不相信管教对他一无所知。有一天,管教来验货,拿出一件弄脏的,叫了他的名字。他百般辩解,说不是他弄的。“不要说了!你出来。”在走廊里,一个犯人拿着脚镣正等着。他不说二话,就伸出脚。他拖着脚镣在风场散步,一步一声“哗”。他大声地唱 他以前编的那些牢歌,很快就有人跟唱,整个笼里变成了一片歌声的海洋。管教从楼上伸出头来,“唱,唱,唱个吊,有本事去KTV唱啊!”歌声停止,他的脸朝着楼上,露出公鸡的胜利神情。
      
       第二天开工的时候,我发现他没那么神气了,对着管教讲好话,说是把他一个人关那边,太闷了。我能体会那种沉闷。因为在里面有那么多人,有时候还感觉胸口像镶满了铁一样。他成功了。我被批准去监舍“陪”他。虽然没有工场里面吵闹,但人出去了,监舍就更像笼子。他说,你闷,我给你讲个故事。我们一起坐在墙角,正好管教又给了我一包烟,他深深吸一口,就开始讲述他不凡的经历。
      
       “那是我十八岁那年,在英山监狱,”他吐了一口烟,接着说,“我进去的第三天吧,在放风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人跪在坪里。你不知道,监狱的场地比这宽。我怎么看那个人都有些面熟, 我就喊他的名字,他的头抬了一下,也不答应我。我走上去,果然是耗子。”
      
       他说着,很快就沉入了往事,好象我不存在似的。
      
       “耗子,你怎么在这里?
      
       耗子满脸伤痕,抬起头,眼睛里泪汪汪的,也不说话。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粘毒,每次都在外面招待我,很好的一个人。那时候里面比现在还要毒,你进来,先是犯人打,然后是小组长,大组长,干部。打上你三天,你才开始做工。他妈的这个天就是这么黑!
      
       我去拉他起来,你跪这里干什么!男儿 膝下有黄金呐。”
      
       我差点笑出来。他继续说,眼神似乎飘向了远 方。
      
       “耗子不起来,说你走开,会连累你的。我说老子就不信 邪。我拉他起来,送他回监舍。半路上,来了十几个人,一个个像鬼一样,上来就把我踩在地上。我也不知道晕了多久,醒来看见自己被关进了猪笼子。——猪笼 子,这里原来也有,就是比猪高一点,宽一点,你只能在里面躺着或弯着腰,低着头。毒啊,他妈的,亏他们想得出来。你说要我戒毒,本来也戒不了,戒得了嘴瘾 戒不了心瘾,可戒了还不是死路?
      
       我妈来看我那天,我刚从笼里出来,在洗澡。七天啊,身上全是灰。刚洗一半,就听见喊。我出去的样子肯定吓人。我妈看见我没讲一句,就一声哭哑了。”
      
       他的烟灰长长的,落了。他在膝盖上扫了一下。
      
       “有一天做外工,在地里砍甘蔗。我和耗子,每人偷偷多拿了一把刀。狱警在树荫下躲太阳。我 们看见那群人,上去就砍。那个小组长被耗子砍得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我和耗子都挨了打。一个混蛋叫我站在墙边,飞起一脚,踩在我的胸口上,我感觉嗓子发甜,又是一脚来了。我一口气都要上不来了。他又拿电棒来电,我就死死抓住电棒,火花闪闪的,嗞嗞叫,我也感觉不到手的焦痛了。见我反抗,他们可能也怕出大事,就把我关进猪笼子。这回关了一个月。o(︶︿︶)o 唉,也不知道那一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
      
       听说耗子调了院。也是他命不好,调去的那个院正好关着小组长的哥哥。他死定了,被打了好几天。这小子命大,居然一口气还上来了。 有一天,监狱里犯人组织活动,我去了他那个院,远远看见他跪在风场里。隔着铁栏,我也过不去,看他那样子,也不成人形了。我心想这小子缺心眼,总是被欺负,喊他也不理,一点骨气都没有,人死L朝天,还不是命一条。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嘴巴给缝上了,只中间留了一寸宽。”
      
       他说着,天也暗了。风场上空出现了月亮。我看了一眼,不敢多看:它是虚妄的。我想。点名的时候我还沉浸在他的故事里,差点忘了报告。
      
       旁边的人捅了一下我的腰。
      
       这一夜我很晚才睡着。小妖在铁门边打自己做的那种大字牌。夜里我梦见了一罐蛐蛐,不停地在我耳边叫。我伸头去看,有一只不叫的,拼命往上爬,爬上来又跌下去,爬上来又跌下去,跌下去……
      
       201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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