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沛宁在拿到哥伦比亚大学生物化学及分子物理学系所发入学通知书的那个寒假,第一次见到南雁。
沛宁当时已拿到分子生物学的硕士学位,将前往哥大攻读博士学位。他研究生毕业后留在母校中山大学教书,春季的课程已经排满。沛宁给为他提供全额奖学金的导师沃纳-米勒博士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下学期的工作已有安排,请求更换成夏季入学的 I-20 表格。米勒教授回信说,他跟系里和研究生院都打了招呼,完全没问题。新的 I-20 表会很快寄发,请他耐心等待。
沛宁在春节期间回南宁看望父母。那时,他刚刚和王镭分手。虽说分手是他提出来的,可当他看到王镭咬着嘴唇,直憋到脸发青也未发一言,心情一下跌到低谷,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王镭是沛宁在南宁三中时代的高中同学。
王镭的母亲大学毕业后就嫁给了自己的大学老师。夫妻俩在五十年代末双双从上海支边来到广西,在广西大学教书。他们结婚多年后才生下独生女儿王镭,对她寄予的期望是未来成为居里夫人那样的大科学家,连名字都是如此直奔主题。王镭是个好女儿,一路都不曾辜负父母的厚望,真是那种栽到哪儿,就在哪儿开花的女孩子,成绩永远在她念读的班级里名列前茅。末了,竟成为沛宁他们高中毕业那年的广西高考理科状元。
那真是放了一颗大卫星啊──三中上下一片惊呼。在过往的摸底考试中,沛宁和王镭几乎都是稳居第一,二名,而且总分的差距总在十分以内。老师们都说,这十分之差,甚至都不具统计意义,两人绝对是势均力敌。不过沛宁总以压倒性的气势站在第一的位置,到王镭偶尔窜上去,老师们竟又会对沛宁说,好马也有失蹄时嘛。学校上下都觉得,代表三中去跟它的劲敌南宁二中和柳州高中竞夺广西高考理科状元的,非沛宁莫属。可那年的高考,化学卷里最后的一道20分的实验题,竟涉及物理化学原理,大大超出了高考复习大纲的内容。面对试卷上那一溜新奇的实验设置,高三尖子沛宁的功夫再深,也一愁莫展,只能完成最初的计算步骤,却推导不出实验的结果。这一年,考生们的化学成绩都很低。王镭却完美地做出了这道题目──大家震惊之后才想起,她的父母都在广西大学化学系教书。再一了解,她母亲教的就正是《物理化学》。大家回过神来,说:这真是不得不服了,人家王镭从小跟着母亲在实验室里泡大,到底就是不一样。这道题让王镭以十几分之差,将沛宁远远拉下还不算,还将她自己一下垫到了广西理科高考状元的位置上。
广西已多年没出过理科高考女状元了。一时间,电台,报纸,电视上,都可看到五官细巧,瘦瘦高高的王镭到处在接受采访。她虽然表情羞涩紧张,但语速极快,说到跟课业有关的话题,回答非常聪敏自信。这让沛宁有一种感觉,她原来是一只倒在树边装睡觉的兔子。沛宁所受到的刺激,还不仅是让王镭给出其不意地拉出了十几分,而是这十几分之差,将他一下从广西的高考图谱里挤到了远离王镭的位置上。
沛宁没想到的是,报志愿的前夕,王镭寻到他家中。沛宁和王镭在三中住校时,不时会在周末离校回家的傍晚,一起走去南湖边上的公车站。彼此聊的都是各科目的话题,却从不曾想过要专门去对方的家里。王镭的出现,让沛宁非常意外。
王镭在酷暑的午后站在沛宁家客厅里急速转动的吊扇下,不停地拨开粘贴到脖子上的发梢擦着汗,接过沛宁递上的冰凉茶也不喝,喘着气说:中国科大来招生的人已经到她家家访过了。她和父母都同意第一志愿报科大分子生物学专业──生命科学这类专业非常有意思,也非常有前途,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做呢。见沛宁不响,王镭又焦急地说:你也去吧!他们这个专业,在广西有四个名额呢。沛宁自去年听了当时正在报考志愿的上一级的学长们介绍过后,一直就想去那里,也觉得自己毫无疑问能去那里。可是,中国科大的招生人员,第一批都不曾约谈他,令他非常失望,都想到“世态炎凉”这样的字句了。
沛宁没有答应王镭同去科大。王镭离开时,几乎哭出来。送她出去时,在楼梯转角处,王镭忽然停下步,说:我不能想象,前头没有你在跑的情景。沛宁苦笑了一下,没回应。王镭侧脸从楼梯间那扇积满了灰尘的小窗往外看去,很轻地说:那心里肯定会很空。那是近下班时分,街市里的喧嚣被放得更大,传进来,在闷热的楼道里,高中毕业的他们一前一后地下着楼。王镭的话让沛宁因这些天因失意而黯淡的心情有了几分晴色。他_腆地笑笑,说:哪会呢?王镭就拉了一下他的手,见他没反应,她很快就松开了。沛宁没再说话,只是一直看着王镭远去的背影。
很多年后,沛宁还依稀记得王镭骑着自行车拐出五眼果树蔽日遮天的新民路上的那回头一瞥。那是一个纯白色的细长身影。后来沛宁想,王镭其实是从那一刻开始,与他渐行渐远。沛宁回身再一次走进晦暗的过道间,流下了一个少年在人生里遭遇到第一个重挫后的泪。他忽然觉得,对他也是一样的,没有了王镭在身后紧逼的压力,他将来的日子,怕也是无着落的。
那些天里,沛宁参加了好些名校在三中举行的跟应届毕业生的见面会。沛宁在科大招生老师找过他们谈话后──那是一个人数很少的小型见面会,他在会场见到王镭安静地在对面看着自己──决定一试。
沛宁没有成功。科大是宣传攻势最猛的学校之一,尖子们几乎都被感动了。沛宁的档案被科大抛出局的时间很晚,大概经过了长时间的犹豫,因为南宁三中的推荐亦很强势。他们的校长专门去强调,沛宁在过往所有的摸底考试中,成绩十有八九都王镭之上。可他最终还是被科大抛了出来。这时,同档次的学校,如北大清华等,已经抓到了他们各自的人选,沛宁一下就落到了他所填的重点大学栏里的第五志愿中山大学。
王镭到科大的第一周,就给沛宁写来了信。她告诉沛宁,一来到科大,碰到的都是全国各地第一流的脑袋。在第一轮入学分班的摸底测试中,她掉到了中下游,自信心大受打击。山外青山楼外楼,多少高手在前头──王镭在信中叹着。想到王镭那样一个聪明绝顶的女孩,从来都不肯认过输的,到了科大,第一封信就如此灰暗,沛宁很是难过。这里该是你来的──王镭在信末加了这么一句。沛宁知道是加的,因为全篇都是钢笔字,就这一句是原珠笔的。当然,也可能是她在强调。沛宁那时在中大却是意气风发,他是系里当届最高分的新生,在学校的理工科新生中,也名列前茅。系学生会立刻给他留出了学习部长的位置。
沛宁很快就给王镭回了信,安慰她说:你才是我前进的动力。你如果觉得那是我该去的地方,那么,我是你手下败将,你就该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潜力啊。那么,你不可以放下我──王镭回信这么说。有你在前面,我活得才有动力,她再一次说出这个意思。很多年后,王镭告诉过沛宁,她在科大最初的日子里,真是靠沛宁的鼓励撑下来的。沛宁不怀疑王镭的话。她是那么好强又刻苦的女孩子,在青春蜕变时期遇到外部巨大的压力时,需要的只是有人撑她一把,更别说是她心下佩服的男孩子。沛宁后来则想,他当年其实是很享受写下“安徽合肥中国科技大学”这些字的。它们让他不敢懈怠。作为一个初长成的男人,他知道自己不能回避失败。
沛宁和王镭就这样写了多年的信,平均一周一封。无非都是各自的学习生活,所读的书,所修的课业之类。他们从不曾说到“爱”,“感情”。但在他们各自的宿舍里,大家都认定他们是恋人。王镭的信封上,落款常是“心墟公社罗赖大队”,沛宁同屋里的男生们就更要笑了,说这可不就是不打自招了吗?心墟,心灵热闹的地方,都藏的是谁啊?只有沛宁知道。那是当年广西大学子弟在南宁西郊的插队点。王镭在信中说过,她很小就听着这个地名,看着邻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一长大就去向那里,印象太深刻,一直就以为那是自己未来的出路。
很多年后,沛宁和王镭各自向人提到自己的初恋,都会提到对方。其实他们在寒暑假里回到南宁,见了面,话反倒是少的。偶尔约了一起去看电影,到南湖公园里划船,也都是跟三中的老同学们结伴而行。他们可以写那么多的信,可是见面时,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他们约好大学毕业后一起到美国深造,心里都暗暗觉得,那就是一个承诺。那么,我们就一起去心墟了?沛宁俏皮地问。王镭笑笑说:还得一起到罗赖大队才行啊。那时候他们各自学校里高年级同学去美国的很多,好些大学时代的恋人,却因为那云高海阔的分离,一对对散伙。也许那也是他们不敢轻易挑明关系的原因。彼此心中都暗想,若一起去了美国,便才真可能一生一世。
沛宁大学毕业后直接就在中大念硕士。中国科大是五年制,王镭比他晚一年本科毕业。王镭临近大学毕业时,沛宁就开始感到了威胁。王镭来信说:她已主动要求分到中国科学院广州分院。沛宁心下明白,她是为他而来。但王镭人还未到,信就一封接一封地来了。她说自己已感到生物钟的压力,希望他放弃攻读在学的硕士学位,一起准备去往美国。沛宁回信问,如果不呢?王镭说:你必须,不然就算了。“算了”是什么意思呢?很模糊,又很清明。两个人的关系,一下就给推到了这个台阶。
在大家的眼里,王镭样样都是更强的,他该听她的,不是吗?他们三中在科大其它年级的校友也说过的,王镭到了三年级第二个学期后,又爬回了巅峰状态,在科大里抖得不行。那里女生本来就少,生得王镭这样细致好看的,就更难找了,追她的男生是排着队的呢,她放在食堂碗柜里的碗,三天两头都有男生扔的邀她约会的纸条。大家讲完,又说:唉,王镭要下嫁广州了。沛宁一听,当然就更不能让了。
其实读不读完这硕士,在后来的人生里回头看,确实是无所谓的──如果他更懂事一点,他当时就该这么想。但沛宁那时回答王镭的话却是:这样看来,你是寸土不让的。在将来的前程里,也是你死我活的?人世间还有过居里夫妇呢,王镭回信说。可是,她哪里是旧欧洲的夫人?她样样都要争先,样样都要第一。就是一起下一盘棋,她输了就得拉着人死活磨到复盘。
王镭果然很快就拿到了普林斯顿大学生物系的录取通知,要去跟那个世界知名的大生物学家鲍恩博士念博士了。沛宁到了这时,忽然下决心顶风而上了,坚决不肯退让。后来他才想明白,他那决绝里该有很大的嫉妒成分。王镭在沛宁明确表示了自己的选择后,专程从合肥赶来广州看沛宁,试图当面说服他退学,随她去美国。是的,美国。单刀直入──她再也不提“心墟”这两个字了。
沛宁和王镭在爱群大厦顶层的旋转餐厅上喝了晚茶。这边是七彩的珠江,那边是繁星落坠峡谷般的街市。你有大把的前程,你真是那种要一路走,一直走到顶峰的女孩子,就是到了普林斯顿,你也不会逊色的,沛宁真诚地说。我考虑了好久,还是不去了,至少现在不能去,沛宁又说。王镭铁青着脸,说:我也没有退路了。沛宁说:那么,我在这里祝福你了。王镭说:也好,那么,我们江湖上见。沛宁正举起酒杯,听到这句,停在那里,想不清她怎么会说这样奇怪的话。王镭也举起酒杯:让我们 Head to head,fight to dead!(头顶头,斗到死)她仰头而饮,一杯酒全下去了。沛宁呆看着,想,她忽然长成个大姑娘了!心下一酸。也许,在很长时间里,她就真的将他放在那个跟自己竞争的假想对手的位置上呢。
沛宁笑笑说:我早就认输了!等你到斯德哥尔摩领奖的时候,如果可能,请我去观礼吧。王镭侧过身子,和他拥抱在一起──他们是各自心中多年来认下的,家人同学们眼中的“对象”,可这却是他们最亲密的一次拥抱。是“斯德哥尔摩”打动了她,沛宁走神想。王镭的下巴顶到他的肩上,很轻地说:谢谢你这些年的信。你可能都不相信,很久很久,我就靠它们支持着。沛宁听明白了,“很久很久”,曾经。他们中学时代开始的漫长吃力的彼此角逐,终于完结。解脱了。他在那一刻想到,他们彼此脱钩,就是彼此成就。
如今王镭已是布朗大学的终身教授。她跟一个美国同学有过短暂婚姻,后又回归单身。王镭所领导的研究团队名声在外,研究成果在顶尖杂志《自然》、《科学》、《细胞》上全面开花,在基因修复研究领域里成果傲人。她还是美国青年科学家及青年工程师总统奖获奖者──得此殊荣,令她一跃而成学界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