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内幕之子:
显然你会被我降临的书信之美摧毁。
显然这有些突然:抒写是唯一能制造绝对奇迹的行为。你必需清楚自己已经处于不可挽救的地步。因为我掌握着你:你的精神史、生活隐私、职业秘密、你少年时代优美的恶习、你令友人们垂涎的嗜好、肥缺般的孤独、你象设计一场伟大而微妙的诡计—样设计的日常生存态度、你象神话般壮丽的社交手段、伪理智、假感动、狡免三窟似的爱情。你得承认你既是朽木不可雕,又在背叛父亲时宛如一只敏捷的燕子。你得承认你诚恳时迟钝得象一头蓝鲸,谨慎时又象每个零件都精确的机器。你潜伏,你飞舞,你可以一闪即逝,又以你的各种不同身份对待不同类型的人。你怀疑神,但信任神秘。并且你尽量使自己不被识破真相。因为你的真相将暴露出你周围人的真相。那将是痛苦不堪的。如果人们的神经都互相裸露着,便会在交往的磨擦中疼得死去活来。哦,你那耐人寻味的傲慢,崇高的摆架子,故意做着每个人都做过的每件事,以为你是这种“人人都是的人”就可以瞒过人人。然而我却一直尾随着你,收集你的资料、童年的照片、黄烂的档案、头发、指甲、乳牙……为的就是今天这封威慑你内心天下的信。你市侩般慵懒,又如歌手般伤感。我清楚你当过某小集体或微型结社的领袖,或滥用花招的芸芸众生的一员。不过这一切都是往事。
今天你该收到封信了。我是你永恒的讹诈者。
显然你不可能知道我是谁。在最后我也许会给你些猜测的条件。
显然你将被我降临的书信之美销毁……
但我也给你一线生机,这就是交易。典雅的交易。如若不然你会把自己弄得惨不忍暗,因为我长久地对你温文尔雅,就是为了这一瞬间的残暴。你别指望逃脱或被救,你命该如此。这件事没人知道,如果你做得好,以后也永远不会有谁知道。这个国家历来对琐事与小事不负丝毫责任。
谈到国家民族,我知道你深有研究,有切肤感受。但你也不可能从它那里得到任何启示,从而摆脱我的干扰。国家民族就是某种在稳固自身体系时却又颠覆了人类的东西,它总是不断地瓦解,又反复地合并,于是,整个人类都充满破碎。你只能答应我的讹诈,我对你太重要了,重要得连我自己都于心不忍。是的,我感到过:你对书籍,女性和深山幽林一往情深。你善意的虚伪几乎近似于古典男性美。就在上个月,你还决意要在寺院,政府,女友的卧室,书房和闹市之间周旋,以充实自己那游刃有余的奇特智慧。
早年,你是我所见所闻中最健康,强壮,情欲旺盛的青年,任何汉族的影子在你身上都恰到好处地反应成一个反面人物。将近十年,你将你的经验与细腻的阅历,织成一面你那类人的血统式胸襟,走到哪儿,别人一眼便能识别:这是—个无可挑剔的人。
你尽管谦恭而又随心所欲,并不把我这种人放在眼里,这导致了很多不必要的敌意。可这些并不影响你那美丽的权势。不久前,你更升一级地成了让群众和亲友邻望尘莫及的顶峰人物:幕僚。你象位浑身都渗透着灵气的作家,你谈权力的书多得足以建筑,如果燃烧它们可供一家人度过一个温暖惬意的冬天,一个字一团火焰并让每个标点符号征字里行间劈啪作响;然而你不仅仅写书,那甚至再次要不过了。你是职业最神秘丰富的人。
你作为才华横溢四处受宠的官方文人只占你真实身份的百分之一。原先我猜想,你也许是位专给国家领导看病的现代御医,白皙,高贵如仙鹤,徒步于各种大会与华宴的池塘中,寻觅着病态的伪善者之鱼。我也想你大概象满族贵族后裔或执政党高干子弟诸如此类家庭的世袭继承人,自幼受到腻味人的权力教育,待人处事随机应变,随遇而安,保持一种习惯性的手势和人谈话。宁静,虚伪,机巧,又有旺盛的野心猎取友谊和爱情。许多友人与情人落进你的手里,成为你“眼泪”的被腐蚀者,其实那是你在“哭天下”罢了。许多父母为你的诞生而一蹶不振,渐渐消失成——上—代人。
可是这—切也只是一丁点线索和小东西,根本不能发觉你究竟是什么人,什么身份。于是我搜索枯肠,昼夜埋头于对你的回顾,策划下一次与你见面的话题。在这种种冥想,种种策划中,我竟然形成了一整套体系——唯有这一行动才会使我有所获而不至于在你面前遭大秧。
这个体系的名称叫做:预谋。
这是一个无限放大的意志,预谋,或者阴谋。
我对你新生活的机巧,我巨大的控制命运的计划,狡猾的晚霞展现在我的脑海上空,它倒映着那不择手段的光辉:秘密对秘密。
我忧伤地感觉到复杂的胜利。我只有预谋与你频繁接触,才能体验到你的生存本领为什么能使别的人都处于惶惑不安中。然而不到一个月,我就绝望了。想和你搞这一套纯属徒劳。我这类人一眼即被你看穿,我笨拙的解释只能让你更加对我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然后,我便第二次忍气吞声,暂停和你计较。观察,窥视和查阅书籍材料将近又耗费了我三年时间。
举个例说:为了分析你为什么会爱上一个技术院校的女化学教师,我连续几周化装前去纠缠她,最后,我发现自己反而深陷于对她的爱,而她告诉我,你与她毫无关系,这让我惊诧得几乎恐怖。又比如,有一夜,我想去测量你房间的宽度并想顺便透过窗户看看你家中的摆设,那时候你已四十多岁了吧,(我也相差无几,我暗中与你单身较量也有些年头了。)我伏在高大的窗棂外,象一只穿刺服的章鱼,每颗制服纽扣部象紧贴着玻璃的吸盘,我往里探视,只见一只大床象一片由被褥起伏波浪叠成的湖,枕头象两个浪花南高卷超。你俯卧在这床之湖上,犹如一条晃动着浑身皱纹的画肪小舟。我没想到你的精力如此惊人,人到中年也没脱离手涅自慰的习惯,你晃动着,时而被波浪抛于浪顶。时而又沉落在温床的深渊里。当时,我自信没有看错,我总算有了一点你的把柄,虽然它只关系到人身权利和一个微小滑稽的隐私,而我总算了解了你一点真实情况。
唉,我太天真了,我漏洞百出而且错觉满眼乱转!第二天,你周围的某个人就告诉我,你昨夜得了绞肠痧,在床上翻滚了好一会儿,后来才被邻居送进医院做手术。象上述两种愚蠢的失败举不胜举,然而我死不悔改,我对你仍旧着迷。哦,我亲爱的思想内线、意识形态办公室的真正知情人、世界本质的恶毒天才、神性的双重间谍、人类智慧的教唆者、日常生活的密谋代表人物:我的内幕之子。直到今天,我才大松—口气,为什么呢?
因为我终于可以讹诈你了。是的,我终于,获得了你的确凿证据!
不,我并非要报复。我不想为任何事报复任何人。
而且,仅就证据一词而言,天底下从不存在恶的证据或具体与否的证据。证据,即人与事之间那种最不能说出的联系。世界的本质也许是这样的:事物圈套着人,而被圈套的人又圈套着他手中的事物,而那事物又圈套着更中心的人——外延与内延依此类推,双向无限——而证据就是圈套与圈套,内幕与内幕的根本联系,是质,是核,同时也可以是外壳,而这一切犹如千层蛋糕一般使人在重重叠叠的香甜中忘记了味觉(感觉),从而消逝在贪食之中。证据是纤维,一个人很难才能将它擒到手。我经常以为已到手了,可是刚一碰,它就断了。细若游丝的底细,消散在我拼命的注视里,象空气的睫毛,眨了—下就没了。
但现在,我可算得手了,得手了。
我不敢紧接着就检验这一次是否又是浪费时间,我得先忍着,直到最后我要把它扔到你脸上,让你大惊失色。就象专横的鹰雕腾空将一头肥羊从高空扔到大地上,让森林大惊失色一样。统一了的敌对状态,充满温柔与暴力的极限美。我从与你的认识中关注人类世界。说到全人类,也许我们都得被迫承认,和平就是和平,战争就是战争。历来就不存在什么自以为是的环境。它们的界限象赤道一样明显而完整,分开地球,又连接着地球。
说到个人生活,也必然是知道就仅属于知道,未知就永远属于未知:真理也仅仅是未知的前提:真理是真理的一个条件。的确,我绝不否认,你已经可以算作一个非常中心的幕后人!几乎除了我,谁也不会想到你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而,象幽蓝的海水用波浪递给暗礁一句话,象纵横群山用折叠的秀丽递给顶峰一句话,也象无穷宇宙用圆形地球送给有限人类一句话,此刻,我必需向你说道:我已一跃而成为你的幕后人。
我还要告诉你:生活是极有限的。
我的唯一而又震掠的光辉证据就是:你不永恒。
也许在你看来这不成其为什么能恐吓人的证据,无非是个戏谑之语。不过,当我把这句话的涵义和隐喻告诉你或者打印成标准印刷品寄给所有“别人”的时候,你就会感到:在你们平常日子与严肃工作的生存之中,在一直过得柔和得体,豪华消闲,各种人物如众星供月般包围着的命运之中,有一种绝对的——不被发现的——众叛亲离;有一种已经来临的——不被发现的——身败名裂。
毫无疑问:一切结束了,而在中国却显得鲜为人知。这太荒唐了!
谈到交易,是的,我准备与你做成那笔交易。这样我们俩人都要好受一些:要知道这本是一封讹诈信,勒索一个人的灵魂使之动感情会使另一个灵魂更赋有价值,更有力。这笔交易就是:你必需在你临终之前将你从你的一切位置上取消,生活位置,政治背景位置,爱情位置等等……将这些位置让位于我(我们)这个你遗忘多年的“敌友”,让我取代你,重复你做过的每件事,做你父亲的爱子,与你妻妾同床共枕,盘旋在酒会和小集体上空,充当新旗手,新领袖,制服与胡须都能招引美人的聚头,秘密文章的杜撰者,精通贩卖文物与性游戏的掌权人,在高深莫测的权贵母亲保护伞下的婴童。大大小小一切位置,在你弥留之际,全都禅让于我。否则,我将一切公之于天下,让我们在某种民族某种人类与某种生活中——同归于尽。
亲爱的内幕人,我是你永恒的颠覆者。
显然你将被我降临的书信之美摧毁。
显然有些突然:这一切犹如倾诉的深渊。可无论你怎样阅读也发现不了我究竟真正的面目是什么?究竟真正的讹诈理由是哪一条?但同时你也会深深感到:我存在。
就在这封信中我全都说了。它的开始和结尾显得多么平淡,可你已经掉进了信的圈套中,这信透明,存在,却无法触及,犹如精神的瓶中信,飘浮于海,河,小溪,池塘,井水,茶杯甚至眼泪之洼和内分泌的漩涡里。为了不至于被无关者启封,防止隔墙有耳,你必需反复背诵,并赶快去做我对你要求的事,包括那些显而易见要履行的伪造程序,例如涂改信件,身份证,编造工作关系,再做几套可以乱真的,合身并仪态惊人的你的衣服给我,化装整容就不必了,因为我们有着差不多的面貌特征:一种中国人特有的模糊……
哦,如果你不想在生前死去,不想活于死亡,就赶快执行吧,避免我情绪反复。不要将此事在完善之前透露给任何人。因为,你怎么知道那个人肯定不是我的同谋呢?不要相信心腹,要相信直觉。说不定你想坦诚相待的那个人正巧就是——我。因为世界上几乎一切人的生活都是双重或多重的。如果众生与众亡灵企图免于孤独,其首要的生活就是包涵在集体与几个人的混淆之中,互相穿插,又互相脱节。任何别人都是另一个人命运不自觉的幕后,谁一旦意识到了,谁就会立刻顺从。道家所谓:善为人下者王。我忧郁的人上人,高贵生活方式的苦役,料事如神而又庸碌的圣贤,这个苦难帝国的内幕之子——(我或你):显然你将被我降临的书信之美摧毁。
1993年 于北京前门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