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萍从上海回到加州正是四月，一如既往的艳阳天，几朵悠闲的云，姿势优美地摆在天上。
于萍这次去上海参加大学同学聚会，聚会一切在预料之中，与一帮肥头大耳的男人和中年发胖的女人们吃了上顿吃下顿，除了谈现行官位，就是谈世风日下，七卦八卦之外，还谈尿糖，血压和其他内脏。在同学中大款的带领下，目中无人地出入高级餐馆，大腹便便地剔牙，二十年后回到祖国，感觉简直是来到了国外。奢侈豪华得令她乍舌不止。而其中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是她无意中见到自己分别了二十多年的初恋情人。
从上海到旧金山飞行11小时，于萍眼睛一直盯着空气。在旧金山机场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位中年墨西哥男人，鼻子下留着整齐的须髯。灵活的眼珠偶然从后视镜扫她一眼。她看上去不一般，长途旅行并没使她显得疲倦，反而一目了然的喜相。女人心里有男人时脸会放出奇光异彩，她试图装着若无其事，嘴巴紧闭，眉头微皱。
于萍是个带洁癖的“理性完美主义者”，不仅对丈夫，孩子，朋友，上司，下属，邻居，远亲。。。，甚至对她自己都是以极高的近乎理想主义的标准来严格要求。同时，以绝对理性的眼光欣赏自然之美，几乎将蓝天白云日落日出排在她日程表上。追求完美的人都对带有瑕疵的事物很敏感。眼下出租车破旧的椅子，两个洞里露出发黄的海面垫，稍稍使她心烦，但并不影响此时此刻好心情。
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飞奔，司机们了解刚下飞机人的心情，都是归心似箭。于萍从车窗望出去，没什么可供欣赏的景致，一排排没完没了的高高的灰墙从眼前飞快滑过，然后是千篇一律仓库般的建筑物。奇怪这一切看起来突然很陌生，好像以前从没见过，或者经了旷世的变迁。其实她才离开十天，怎么会恍如隔世呢？
四十分钟的飞奔后，这匹租来的老马气喘吁吁，油汗淋淋，停在旧金山南湾的家门前。付了车马费，她拉着大皮箱下了车。下车后并不急着进家门，而在前院逗留了一会儿。她欣喜地看到玫瑰花盛开了，五颜六色，香气逼人，不由走过去捧起一朵使劲闻起来。其实自从一月，到二月三月四月，玫瑰花一直开着。前院新修的栅栏漆成白色，栅栏顶端的木头削得尖利，阳光下格外醒目，这一切衬着五颜六色的花草，宣告和谐美妙的生活，按部就班地按季而来。
“回来啦。”前门打开，一个中年男子走出来。他是于萍的丈夫，黄志。个子不高，肚子微微隆起，看得出已开始中年发胖，脸上嘴角腮旁的肉正在下垂，小眼睛下挂着两个像肚子一样微微隆起的眼袋。下垂的嘴角给人以沉着稳重，胸有成竹的印象。举手投足慢条斯理，仿佛对周围的世界已万事不惊。
于萍抬头看到黄志，微微怔了一下，因为来不及收起脸上的快活，表现出尴尬的笑容。
“嗯，回来了。”她低下头开始拖行李，那是个巨大的箱子，一个轮子因为托运时的粗暴待遇而脱落。她弯下腰连拖带拉，把箱子拉得左右摇摆。同时紧皱眉头，一副和什么人赌气的样子，好像她现在心情不佳，全是因为这个破箱子。
“我来吧。”黄志宽容地走下台阶，接过行李。然后步伐稳缓，很有修养地拖拉推举，把那硕大的独轮箱子弄进房间。于萍怏怏地跟在后面，眼睛盯在箱子上。突然，她开始体会旅途的疲倦。
进门后，她飞快脱去银灰色薄呢外套，鞋子甩掉，径直进了卧室，顾不得脱去开司米毛衣和牛仔裤，以及身上所有金的银的不锈钢的环环链链，一头栽倒在柔软的床上。这时旅途和时差带来的疲倦一同袭来，她再也睁不开眼，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睡了不久，她发现自己在雨中急急行走，马路两旁人头攒动，人脸从透明的雨伞上透出来，已经变形的面孔看起来却很熟悉，好像那些脸原本就应该是那个样子，她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觉得很可惜，她生命的全部就是由这些变形的面孔标志。如果他们无法被定义，那么她也失去了意义。人们三五一群，窃窃私语，她看到铁轨上睡着一个女人，不远处火车轰轰而来，却没人去唤醒她。那女人脸已变形，她断定那女人就是自己。这样紧急的关头，她想冲过去大喊救命，可又觉得那样有失风度，不是她一贯所为。心急如焚，在死亡和风度之间，眼睁睁地看着火车向自己冲来。她意识到火车是雄性的，火车里面和下面的人都是雌性。她体会到一种冲动。。。
“萍，醒醒吧，你怎么了？做噩梦啦？”黄志把她摇醒。
于萍忽地一下坐起来，半天搞不清自己在哪儿。待她看到黄志挂在那里的两个眼袋时，才回到现实中。她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一直拉到脖根处，把脸重新埋入枕头，需要掩藏的是那场噩梦。一种怪诞的性冲动。她闭上眼睛回想梦中的情景，自己到底还是喊了救命。在现实中只要活着，即使没风度得活着，也比有风度的死好。她出着冷汗，心想再丑陋的现实也如论如何比噩梦好。她无法将现实和梦进行比较，它们是一个人的两套生活，互不相关而又环环相扣。一个在现实中串演英雄的人，在梦中却串演小丑，在现实中失去的，会在梦中得到。但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做这种梦？她到底怕什么？她想起在上海的日子，也许因为她串演了一个太幸福的角色。嘴角浮上一个复杂的难以言喻的表情，使她看上去陌生起来。
梦并不能预测未来。但常可以泄露过去。幸福的人并不总是做幸福的梦。恰恰相反，他们的梦往往充满离奇和恐怖。这是一种潜意识的镜像反映，源于对失去幸福的恐惧。幸福中的人不再期待幸福，因为他们正在其中。这些人在潜意识中却期待不幸，因为幸福的结尾必定是不幸。梦就是这样预测未来的。可惜它提供的信息没人留意。未来总是更好。哪怕蒙起眼睛来摸，抓到手里的任何东西都会使你微笑。一个女人在这样的年纪，走到哪里人们都会文雅地闪开，是尊敬还是回避？管他！如今有梦就好。
于萍用被角擦去脖上皱纹里的汗水。她的确已稳稳步入中年。头发被染的不红不黄不黑，很难找到曾经的颜色。曾经的那不是颜色，那是头发，现在只有颜色留下来。她也挂起谙熟世故的眼袋。这时候的女人宁愿放弃所有的谙熟事故，重新做一个无知的少女。但她的脸与她的年龄相比还很光滑，而且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自信，使她显得生机勃勃。她身体虽然开始发胖，但因为穿著得体讲究，颜色式样完全跟着潮流时尚，随便一件蓝粗布衬衣，也是高档商店的名牌产品。穿高档名牌的人总给人留下热爱生活的印象。她们的生活大概很容易被任何人热爱。她们仰首挺胸，步伐坚定。于萍父亲早年是上海一家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虽是技术人员，但很有政治头脑，在人事上即有远见，又识时务，所以在历次政治运动中，没受大的冲击，文革后又青云直上，调到北京，提升为国家部级干部。于萍理所当然是高级知识分子和高级干部的双重高级子弟。成长在高级旅店，名牌产品，山珍海味，警卫员，司机，海滨高干休养所，等等高级特权中。要是在旧社会，她该被称为是某某富家大小姐，完全懂得什么叫阶级，什么叫档次。她的言行举止也很容易看出她绝不是平头百姓，她居高临下的语气，见怪不怪的表情，宽容怜悯的姿态，加上花钱上的气魄，都像是与生俱来，显得那么自然而然。某种意义上讲，她才是地地道道的高级子弟，不是那些老八路出身的高干子弟，他们再有钱有势，举手投足也总是透着土里土气。她是儒雅之后，根红苗正，这种风度是学不来的。
可是只身一人初到美国，使她的生活一落千丈，不得不与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一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她高标准的生活，一下子降到让她羞于启齿的地步。她要屈尊地与小老百姓为伍，并与他们争一些蝇头小利，有时甚至还要乖巧地讨好他们。她脸上总是挂着一个笑容，嘴里总是“是吧”，“是吧”地敷衍。于萍也是识时务者，成功者多是识时务的。她继承了父亲奠定的成功基础，非常懂得适者生存。凡是能够成功地将自己播种在陌生而异常的土地里，并且生根，开花，结果的，都懂这一点。独身闯到新的国度，首先要填饱肚子，找藏身之处。无论出身贫富贵贱，如今都从零开始，平起平坐。就像上帝最初造人的样子，过去的历史被一笔购销。她倒并不在乎变成小市民。她也能到便宜店去买降价东西，买到便宜货也到处打电话吹牛。家用衣物也能从名牌降到不太名牌和根本无名牌。有一段时间，她看上去简直就是普通老百姓。唯有吃上还是照旧有档次，要买最好的佐料和最新鲜的瓜果菜肉。烹调方法也绝不偷工减料，这大概也与她是上海人有关。
世界上有些事很难解释，一个理智极强，早已将人生一个个五年计划都安排妥当万无一失的人，也会一时鬼迷心窍，作出令人令己都无法理解的事情。话说二十年前，于萍出国前三个月，突然突然莫名其妙地与刚刚认识不久，门不当户不对，胸无大志，长相平平的黄志结了婚。每次讲到这段，她都感慨万分，
“说出来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和黄志在上海见面不到三个月就结了婚，结婚不到三个月，我就到了美国。我来美国上学一年后，他才出来，本来也没有感情基础，那时候要分手也就分了。我却鬼迷心窍没分手。他这人毫无出众之处，真不知怎么就傻乎乎跟他过下来，我是完全被他给骗了。”
到底让他怎么骗了，她没说。众人问也问不出来。她不说自然没人知道。其实即使让她说，她也不一定能说得清。现在看来几乎所有破裂的家庭都是因为当初被对方骗了。谈恋爱时就是你骗我，我骗你，爱情就像是一场大骗局，热恋中人又是如此容易受骗，找上门心甘情愿受骗，甚至因为受不到骗而死去活来。直到结婚以后，到手的爱情再不像骗的时候那么有趣，被平凡的日子一点点消耗，骗局才被时间打破，真相才得以大白。人称其为缘分，看来缘分就是掩盖真相的时间，缘分早尽的则早一天见到真理之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