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哀》
太阳照耀着好人也照耀着坏人
太阳照耀着热情的人
也照耀着信心尽失的人
那奋争的人和超然的人
睿智者、木讷的人和成功人士
太阳如斯祷祝
也照在失败者和穷人身上
今天,我从吊唁厅
推出英年早逝的友人
从吊唁厅到火化室大约十步
太阳最后照耀着他,一分钟
《风车》
冥界的冠冕。行走但无踪迹。
血液被狂风吹起,
留下十字架的创伤。
在冬夜,谁疼痛的把你仰望,
谁的泪水,像云阵中依稀的星光?
我看见逝者正找回还乡的草径,
诗篇过处,万籁都是悲响。
乌托邦最后的留守者,
灰烬中旋转的毛瑟枪,
走在天空的傻瓜方阵,噢风车
谁的灵魂被你的叶片刨得雪亮?
这疲倦的童子军在坚持巷战,
禁欲的天空又纯洁又凄凉!
瞧,一茎高标在引路……
离心啊,眩晕啊,这摔出体外的心脏!
站在污染的海岸谁向你致敬?
波涛中沉没着家乡的谷仓。
暮色阴郁,风推乌云,来路苍茫,
谁,还在坚持听从你的呼唤:
在广阔的伤痛中拼命高蹈
在贫穷中感受狂飙的方向?
《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
一
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
四月的歌手,血液如此浅淡。
但桃花的骨骸比泥沙高一些,
它死过之后,就不会再死。
古老东方的隐喻。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年轻,孤傲,无辜地躺下。
纯洁的青春,在死亡中铺成风暴。
二
如果桃花是美人,我愿意试试运气。
她掀起粉红的衣衫,一直暴露到骨骼。
我目光焚烧,震动,像榴霰弹般矜持——
在最后时刻爆炸!裸体的桃花重又升起
挂在树梢。和我年轻的血液融为一体。
但这一切真正的快乐,是我去天国途中的事。
三
我离开桃林回家睡觉的时候,
园丁正将满地的落英收拾干净。
青春的我一腔抱负,意兴遄飞。
沉浸在虚构给予的快乐中。
我离开床榻重返桃林的时候,
泥土又被落英的血浸红。千年重叠的风景。
噢,我噙着古老的泪水,羞愧的,忠贞的。
看见喑哑的桃花在自己的失败中歌唱。
四
唉,我让你们转世,剔净他们的灰尘。
风中的少女,两个月像一生那么沧桑。
木头的吉兆,组成“桃”。一个汉字,或伤心。
铺天盖地的死亡,交给四月。
让四月骄傲,进入隐喻之疼。
难道红尘的塔楼上,不该供奉你的灵魂?
你的躯体如此细薄,而心灵却在砺石中奔跑。
五
五月,大地收留了失败,
太阳在我发烧的额头打铁。
埋葬桃花的大地
使我开始热爱一种斗争的生活!
乌托邦最后的守护者——
在离心中写作的老式人物,
你们来不及悔恨,来不及原谅自己;
虚构的爱情使你们又一次去捐躯。
而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就面临了死亡;
为了理想它乐于再次去死,
这同样是预料之中的事。
1990年4月
《博物馆或火焰》
紧跟着到来的就是老式的事物。
我,书呆子,一个生活节制者
被时代裁成两半。多余的部分。
我把脑袋伸进昔日的火焰
不会被书卷烧成灰
我渴慕的就是独自生活
在博物馆完成一生的散步
归程从这城市惟一的建筑中裂开
进入朱门,一个古老的锥体
研磨着我变暗的眼神
盲者趋临的一场火灾
突如其来又几乎不存在
热;无形的野兽发出低吼
将血液炙干却退回骨头
我的身体是灰烬前哆嗦的纸张
但火焰是装订它们的惟一绳索
我不知道被谁暗示而来
引力和运动彼此不能看到。
是我激活了这些亡灵
还是它们攫住了我?
这是宿命悄悄选定的事业
没有结果,只有开始
有如一个孩子与纸张间的凝视:
凸透镜在阳光焦点上突变燃烧!
悬在两个时代脱钩的瞬间
谁能抽身而去?嘶叫的火车
抻出世纪最后的狂飙,被挟持者
在轮子间紧张验算距离
坠落和上升含混难辨
但我的旅行存在于另外的向度
从博物馆到股票市场
只有胸膈两侧的距离。
我需要在被保存的昔日中生活。
操着同一种母语,人们又快又薄地滑动
我深患失语症;青春期热病中
锐利的语境,正一块一块耗空
或许博物馆是我一小时的难友
在挽歌中被“镭射”瞄准
一支歌被它的结束句刺伤
突起的尖音消解掉已成的部分
最后是被一笔勾销的歌名
我关心过的词根像久积的欠账
博物馆的阴影,压迫我说出,命名。
人们,我没有把写作的载力回避
不:我原以为前方城堡越来越清楚
但到达的只是遮阳棚下啤酒阵的闪光
多清晰,多好看的黄昏云朵
像乌托邦狂风里猛摇的黄杨树叶!
我确信冻僵的博物馆已从睡眠中探出
拒绝一个脑积水症者的哀悼
夕光中的博物馆,紧缩,透明
一如被击碎的盐巴
预示出鲜血的程度。
我轻轻敲击它褐色的廊柱
回声干涩像我死去祖父的踝骨
我想起我灵魂的朋友:两个伪圣诉撰者
他们非凡的抱负被一夜狂风掀翻!
是否博物馆有三种隐喻:
死亡之刃刻在诗歌骨头上的图案。
城市无法摆脱的芒刺背囊。
一群重重下压的老鹰尸体。
三者相互涉入又一分再分
我,只是一个幸存的“在场者”
闪光的玻璃幕墙建筑上
伴舞女人华贵的亵衣像蜂群晾开
融资小经理的鞠躬弯得太低
看到大亨皮尔?卡丹牌的裤裆已经开线。
博物馆在夕光中倒影渐行渐远——
一个时代的眼睫缓缓合上……
诗章啊,虚构的血缘幻象
我和你一起已走得太长久
短暂的,窃来的小小光明
在倒置的博物馆快“保不住重心”
僭妄的词根,大动脉中凸凹的文本
突然狂奔到我疲竭的心脏
又向更广大的空无弹起:
吾生之梦必迎着醒来写作
那个说“是”的人,必靠修改自身过活
在博物馆激励的高度上
我还能漫步多一会儿?
就像火灾中跃起的豹子
它弯曲的脊梁在使劲避开命运
但命运最终会追上它
我渴望诗歌展开得比豹子还快
但结构将比豹子的脊梁平些
我应该把博物馆移入一只蝶蛹
用来培育母语诗歌的蛾子
风暴欲来,让我将它码好
它不是遗产,而是传统
因此,它拒绝用来向市场进贡。
让一个书呆子同命运交锋!
孤悬的、销砾的博物馆
像狂风吹空的仓库回到我的脑袋
在我眩晕的灵魂上面
能否挽留为生存压弯的羊皮书卷?
我的志向还是生活节制者的志向:
为词语缺席的记忆辗转难眠?
或许更深的失败会成为我一生的博物馆。
谁能让李杜飞逝的谱系返回下界?
……让我依然在火焰和纸张间历险
我想不出比这更恰当的姿势。
词语在火阵中闪出迟疑的光芒
但博物馆对于旧时代的幸存者
却是肯定,见证和噬心的命名
灰烬!请与火焰再挨得近些
像我母亲种植的金合欢
不要在风暴中飞走
让那些旧时代迂阔的承担者
在火灾前拼命默记住将焚尽的诗篇
紧跟着到来的或许是新生的事物。
忙碌的人群啊,谁知道清理血液
靠得是被时代裁成两半?对称的部分。
博物馆是火焰和玫瑰轮回中升起的可能:
我把脑袋伸进局部的光芒
将光芒和灰烬一道写进书卷
1993.5.11-12
《回忆:赤红之夜》
……军用卡车在月夜疾驰
大地闪出灰瓷般的柔光
演出后,文艺宣传队队友们徒步拉练
他和她,幸运地乘车押运道具乐器
红色芭蕾的霹雳加深了红色娘子军的激动
她的脸闪烁着卸妆后凡士林的酩酊
两颗心因红透而膨胀
哦,那禁欲中就要溜出的纯真的颓废
卡车驶上陡坡,风景和人蓦地荡起
他忙扶住那把大“贝司”
她的身体为卡车惯性所鼓励,倾斜贴向他
像是吴琼花恍惚地贴着红旗
军大衣下两颗红心在激烈地跳动
这可怕的一瞬,修正主义的一瞬
……唇和唇慌乱地碰在一起
红色情欲中的陷落是更刺激的越轨的陷落
已望到电厂的散热塔
颓废的时间还剩三分钟的路程
吴琼花逃亡的身体在努力加速
他的手畏葸地撞到她红军军服下无辜的乳房
“修就修吧”,热泪迸涌
纯洁,请原谅他们再起义三分钟
当虚弱的心在黎明的湿漉中警醒
悔愧的他们已彼此回避着犯罪的眼神
《是熟稔带来伤感》
听我说,腰椎僵硬的中年
更敏感于枝条柔韧的春天
又是桃李放花时节
当北风服膺于南风的催促
我也放下案头的写作漫步青野
瞬间闻到的是腐殖土熟稔的气息
可这熟稔为什么教我恍惚?
流云汹涌,机井突然轰鸣
惊起高压线架上春睡的燕子
水渠为苋菜田勾勒出几何的银线
看井的汉子面容淡漠
不时了望空旷的机耕大道
可这了望为什么像我多年前的了望?
他的小女儿拼命追过水流
发辫松乱,刘海儿披垂
像好事的孩子为异乡人引路
她的小脚板儿带起泥巴
撒下一只幼兽的欢叫
可这欢叫为什么微微蜇疼了我的心?
瞧,蚯蚓翻松的苋菜田
绿白碎花迸涌,已高过了绀紫的叶片
哦,它多像那件我暗恋的
七十年代的紫地碎花罩衫,干净,柔软
裹住社中女教员瘦削的身子
可这花布衫的旧日子为什么教我伤感?
苋菜静静地饮足了春水
椭圆的叶簇因感激而微微摇晃
听我说,插队的旧日子我也曾看管机井
也是一个为苋菜上水的午后
社中女教员通知给我她的婚期
机井轰鸣,水渠闪亮
可我的心为什么蓦地孤寂而黑暗?
人到中年,新的春天会为老春天将胶片倒转
是熟稔,心呵,是熟稔带来伤感
《秋日郊外散步》
京深高速公路的护栏加深了草场,
暮色中我们散步在郊外干涸的河床,
你散开洗过的秀发,谈起孩子病情好转,
夕阳闪烁的金点将我的悒郁镀亮。
秋天深了,柳条转黄是那么匆忙,
凤仙花和草勾子也发出干燥的金光……
雾幔安详缭绕徐徐合上四野,
大自然的筵宴依依惜别地收场。
西西,我们的心苍老得多么快,多么快!
疲倦和岑寂道着珍重近年已频频叩访。
十八年我们习惯了数不清的争辩与和解,
是呵,有一道暗影就伴随一道光芒。
你瞧,在离河岸二百米的棕色缓丘上,
乡村墓群又将一对对辛劳的农人夫妇合葬;
可记得就在十年之前的夏日,
那儿曾是我们游泳后晾衣的地方?
携手漫游的青春已隔在岁月那一边,
翻开旧相册,我们依然结伴倚窗。
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凉又发热的沙土路,
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