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的好多诗歌不好懂。习惯成自然,人们也就习惯了诗不好懂了。前不久,我作了一个小小的“民意测验”。
第一个被我问卷的是省内一位作家。那天他到我办公室,我便请他看看一篇作品并谈谈印象。这篇的题目是“建设者”,全文是这样的:“心疼的日子/我忽然想起五月诗抄/生命之城,摊位上的梦/一台机器是我的兄弟/蒲公英的种子顺风而长/美丽大地,南方的夜/扑捉灵魂的光环/擦玻璃的人/制造一个月亮……”
作家默默地认真地看了良久,然后对我说,“这首诗好像要传达一种情绪,似乎是对劳动的某种赞美,但我把握不住。”我笑笑,没跟他说作者是谁。第二位对象是来采访我的一位电视台的女记者,我同样请她看了看这首“建设者”。她看完后犹豫地说,“这首诗好像不是你的风格”,我说“这不是我写的。”她沉吟了一下说,“作者一定有什么深意隐藏在这些形象里面。也许作者有宏大的联想,不然不会那样写。”又过几天,研究生毕业在上海做律师工作的儿子来电话。聊完家事,我突然想起他也是一个合适的问卷对象。于是,我在电话里把这篇东西连读了三遍,儿子听完几乎可以背了。我让他“好好想想”。过几分钟,儿子来电话了。说“作者想说什么,或者说想传达一点什么,但我说不大清。”然后,我在电话里告诉他,“对不起,跟你开了一个玩笑。这首所谓诗里的所有句子,只是我从今年某月的一本诗歌刊物的目录上摘抄下来的。也就是说,每一句都只是一首诗的题目而已。”儿子听了,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说“太有意思了,这简直是一个黑色幽默嘛!”然后,他就这个“玩笑”说了他的一些感想。他说,“这也是培养,这些年的诗歌把我们培养得主动去接受那么一种东西,虽然我并不了解它。也可以说读者是被诗歌扭顺了,或者说扭歪了都可以。”之后,我同样用电话采访过一位研究生,我儿子的同学。当他有些诚惶诚恐地发表着对这首“诗”的看法时,我实在觉得我是在“亵渎”他对诗歌的感情,因而打断了他,并把真相告诉了他。他听了同样大笑起来,并幽默地说,“有意思,但我觉得好像被‘调戏’了一下。”还好,这几位都比我年轻,且和我十分熟悉,所以才对我这样的“问卷”不会太介意。当然,事后,我都向他们诚恳地解释,并说明我的动机,请他们原谅我作了这么一个有点令人难堪的调查。
四位文化人,作家、记者、律师、研究生对我提供给他们的这首“诗”———一堆毫无意义的文字,都没有说,或不敢说,或想不到说“这不是诗”,“这不像诗”,“这也是诗?”这是怎么了?这是社会对诗歌的敬畏还是嘲弄?这是诗人的荣耀还是尴尬!是读者病了,还是诗歌“病”了?任何随机的调查都可能有一定的偶然和片面性。我不想也不该太夸大这个玩笑式调查的意义,更没有想把所有看不懂的诗“一棍子打死”的企图。但我想,这个现象决不是偶然的,可以一笑置之的。应该说它反映了一些很值得我们思考的严肃的东西。这些年,汹涌而来的这样那样的新诗潮,它话语的权势是强大的。连沙叶新这样的剧作家也曾怀疑过自己对诗歌的鉴赏力。教授、作家看不懂诗歌的比比皆是。连他们面对伪诗、假诗都不敢轻易说一个“不”字。更何况对诗歌和诗人持仰望目光的广大读者和青年作者呢。这样一些不让人看懂或本来就无法看懂的东西多了,自然而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读者的审美心理。以为诗歌就应该是这副面孔,看不懂或看不大懂的;以为这就是诗歌的发展,诗歌的现状,诗歌的流行和时尚。于是,诗歌不好懂看不懂就成了一种潜意识。用我儿子的话来说,这也是一种“培养”,培养你去接受这样的习惯和心理。于是,“习惯成自然”,在许多人眼里,诗歌甚至成了一件明明看不见也不敢承认看不见的“皇帝的新衣”。
原载《人民日报》 (2001年02月01日第十二版)
附录
以题为诗,何足为奇?
一篇题为 《这是诗吗》的文章说,前些年,作家、诗人蒋夷牧在《人民日报》“茶楼”发表了一篇短文,叫《诗的尴尬》,说他做过一个有趣的“测验”。他把一本诗歌刊物的目录抄下来,每首“诗”的题目作为一句。形成的全文是:“心痛的日子/我忽然想起五月诗抄/生命之城,摊位上的梦/一台机器是我的兄弟/蒲公英的种子顺风而长/美丽大地,南方的夜/扑捉灵魂的光环/擦玻璃的人/制造一个月亮……”,最后蒋先生给这个“作品”加了个题目:建设者。把它拿给来访的作家、电视台记者看,还电话采访过他熟悉的两位有研究生学历的人,请他们谈谈对“作品”的印象。
几个人默默想了很久,都感到茫然。最可怕的是,四人中没有一个人说“这不像诗”,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诗”。作者感慨地说,这些年,教授、作家看不懂诗歌的比比皆是,甚至面对伪诗、假诗都不敢轻易说一个“不”字。这个问题不值得深思吗?
作者还罗列了王晓波在《人民日报》上对“新诗”发表的“文艺点评”:“许多‘诗人’鼓吹横的移植,照搬西方那一套。一句简单的诗句,往往数十字……拖泥带水不知所云。”更有甚者,“说淡而无味的大白话,如小学生文理不通的作文;莫名其妙的拗口语,颠三倒四如痴人梦呓;说庸俗不堪的脏话。这些粗暴糟蹋诗歌的行为,简直可以称之为对诗歌的‘施暴’”,“结果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多”云云,总之,作者认为,在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中,诗歌曾是一颗光辉灿烂、夺目耀眼的明珠。但在现代,诗歌的光辉黯淡了。到底什么是诗,竟也成了一个突出的问题,正是匪夷所思!(申思:《这是诗吗?》《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6.15)
王蒙先生早就举例说过,某些优秀文学期刊的标题合起来看就是一首优美的诗。这种实验相当简单,且不说诗刊之类的刊物标题可以当做诗读,《散文》之类的期刊的目录,大都也可以当做诗读。关于这一点,理由十分简单,诗歌原本就是一种反逻辑的语言,古人所谓“非理而妙”,从一定意义上说,大体上包含着这非理性、反逻辑的意思。其实,以题为诗,何足为奇?下面这篇文章“现身说法”,较好地回答了申思关于何为诗歌的质疑。
在“春天枝的博客”里,有一篇博文讲述了“一首由诗歌标题组合成诗歌”的故事。这首由标题组成的诗歌——《爱的韵章》全诗如下(诗句后边的数字是诗作的“点击数/评论数 发表时间”):
• 一首首爱的诗篇 143/5 2008年12月24日
• 错错落落,如春苑枝叶 106/5 2008年12月23日
• 怎样也无法理顺 101/4 2008年12月20日
• 今天你来欣赏,说很美 183/5 2008年12月19日
• 网络,远距离的缘 104/2 2008年12月18日
• 勾勒出一幅近在眼前的图案 104/2 2008年12月17日
• 白天,一只蝴蝶在枝头嬉闹 98/5 2008年12月15日
• 悄悄偷走一颗心 117/3 2008年12月13日
• 月光,将我的影子投在花丛下 87/4 2008年12月12日
• 一缕晚风轻轻吹过来 159/5 2008年12月11日
• 寻找失落的幸福 97/6 2008年12月10日
【春天枝:《一首由诗歌标题组合成的诗歌》,http://blog.stnn.cc/StBlogPageMain.2009年6月7日 19:58。】
这里的每一句诗,都是一首诗的标题,合在一起,就组成了这首《爱的韵章》。譬如,这首诗的第一句,就是这样一首诗的标题:
走进三月的文字
总是那么婉约 缠绵
被雨水淋湿的灵感
总是那般滋润 温柔
一首首爱的诗篇
种植在郊外山坡上
生长成一遍绿油油的青草地
有一个姑娘赶来羊群
羊羔一边吃着 一边撒欢
三月芳草地
就是一块绿绸子
我拧着灵感站在细雨中
感受到 空气是甜润的
牧羊姑娘的歌声也是甜润的
羊儿品尝我的情诗
如同细细嚼啃初春阳光
爱的营养和滋味
充实了生命的血液 骨髓
还有灵魂和思想
感谢大自然
年年三月 恩赐我绿色童话
瞧青草地上一行行足印
那是姑娘和她的羊儿
写下的读后感
2008-1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