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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尔德已在布达佩斯狭如管道的老街里漫无目标地走了几个小时。他走的时间虽然长,但始终没有离开人民剧院前后左右的那几条街。尽管他并不想跟自己承认,可惜这是一个傻瓜都明白的事实:他很希望维奥拉还能够回来找他。只要女孩肯回心转意,他什么条件都愿意承诺,什么都行,什么都能够原谅她。
他俩并不是头一次这样在街上吵架,几乎每回都是偌尔德把维奥拉骂走的,而且几乎每回都是女孩妥协,追回来跟他道歉,哄他逗他央求他,说以后什么都听他的,再也不闹了。于是,偌尔德一本正经地原谅她,请她吃饭,给她买花,跟她像第一次约会那样温存地做爱……时候长了,次数多了,这对恋人也折腾疲了。吵架,对他俩来说变成了一种游戏,有习惯的规则和固定的程式,或者说,在平淡无奇的日子里,他俩把吵架当成了调剂。当然,毫无疑问,每回拌嘴的起因都是一些鸡毛蒜皮。
偌尔德就跟软体的海葵,是个神经超敏的年轻人,维奥拉对他冷淡了,他心里嘀咕,如果对他突然好了,更疑神疑鬼,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女孩常在气头上常说的那句话:“告诉你,偌尔德,我有本事在报纸上找到你,就有本事找到一个比你更好的,你别以为自己是金子铸的!”这句话很伤年轻人的自尊。
偌尔德经常开玩笑说,维奥拉是他“从失物招领处错领回来的”。这话可以从两方面理解:错领的东西让人失望(女孩跟他好的时候,偌尔德常会这样想),错领的东西不见得不比自己原来的好,也许只是不习惯而已(他一把女孩气走,心里就会这么想)。他俩的相识说不上浪漫,一年半前,就在得知保罗二世教皇驾崩的第二天清晨,偌尔德养了五年的鹦鹉莫名其妙地自缢(偌尔德下班回家,看到鹦鹉的脑袋卡在铁笼的栅栏缝里,绿眼暴突,金喙大张,翅膀乍开,显然咽气前经过一番挣扎)。两场葬礼之后,突然被寂寞侵扰的偌尔德心血来潮地在当地小报《红桃尖》的广告栏里登了一则措辞用心的征婚启事,决定结束自己的单身日子。两个月内,小伙子见了一打女人,挑来挑去,最后他觉得有可能发展的还是第一位应征者,她就是维奥拉。
维奥拉是个相貌平常、有点歇斯底理、不过心地极好的简单女孩,中学毕业后没上大学,在二十一区的社会福利院找了一份护理工作,照顾一群开心果似的智障孩子。虽然工作辛苦,报酬低得约等于没有,但是女孩非常喜欢。当她跟那些不幸的孩子们在一起时,维奥拉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天使。
偌尔德之所以想起在报上征婚,并不是因为小伙子的客观条件有多差,主要因为他性格内向,不善于社交,生活中能抄起电话就打的朋友没有几个。若论长相,偌尔德属于中等偏上,尤其那副很挺的鼻子,是他照镜子时最得意的焦点;再论智力,男孩虽然算不上聪明,但他非常喜欢思考,从没有大脑的蝴蝶到没有心脏的海参,从群居的蚂蚁到集体自杀的鲸鱼,尤其跟维奥拉做爱之后,他习惯直勾勾地瞪着天花板,做关于昆虫、动物、命运的冥想,直到睡着。偌尔德不是个性欲亢进的家伙,但是他离不开性爱,原因就是:他非常迷恋高潮之后那种思维散漫的脱壳状态,那种时候,他可以不受约束地思考一些自己认为跟他自己有关的、实际上跟自己毫无关联的大千万物。
偌尔德五年前毕业于一所旅游服务学校,之后在布达佩斯一家饭店做面点师,成天除了跟烤箱、面包和几个体形跟面包相似的胖师傅打交道,就没有别的什么内容。小伙子自称是环保主义者,经常对斯洛伐克政府在多瑙河上游修建的大坝和来自奥地利的拉巴河污染发表宏论。他思维的基点虽然总是生命,但在他头脑中的生命排行榜上,排在前边的是水里的鱼、天上的鸟,而不是人(单从这点看,偌尔德不是个自私之徒)。平时,他在五个人以上的场合讲话都会脸红,但却敢走在动物保护协会组织的“为野狗献爱心”游行队伍的最前列。
其实,偌尔德自己不喜欢狗,尤其讨厌街上满地的狗屎。不过他懂得这个道理:不能因为不喜欢狗屎就不可怜那些落魄的生灵,就像不能因为不喜欢贫穷而憎恶乞丐一样。
偌尔德性格不怪,但喜好很怪,跟他的同龄人大相径庭。现在,跟他同龄的年轻人大多迷恋于计算机、酒吧、俱乐部、电影院,大多喜欢扎在狐臭冲天的人堆里忘掉自己或体验自己;但是偌尔德不然,他不愿意扎群,不习惯热闹,而是喜欢在家里养花,一个人出门爬山,收集各种昆虫和植物的标本;要不就练练日本的灵气、印度的瑜珈或中国的太极,那些东方的东西很和他体内的节拍。小伙子还喜欢跟熟人聊不明飞行物,喜欢闷在屋里读关于未来世界、自然奥秘、飞碟探索之类的书。虽然他周围有几个朋友,但聊得来的没几个。大家都说:偌尔德是一只“怪鸟”。
今天下午,维奥拉特别请了半天假陪偌尔德逛街,并计划晚上在国王大街的阿拉伯餐馆里为他过生日。
平时,偌尔德晚上十点上班,清晨六点下班,维奥拉早上八点出门,下午五点回家,因此两人说是住在一起,实际跟分居差不多,只能在早晚打两次招呼,只有在吵架的时候,才能把各自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地倒出来。偌尔德跟维奥拉争吵的频率大概是每两周一次,不过他们今天吵得有点过分,吵架的原因也出了点儿格,维奥拉甩手走后,偌尔德有种感觉:女孩这次不会再回来了。
确切地说,他俩今天只是闹了别扭,并没有争吵。中午,偌尔德在布拉哈广场的麦当劳里等维奥拉时,实在闲得无聊,就在街头报亭里买了一张最新的《红桃尖》,读完了当日要闻、明星绯闻、星相预测和体育专栏后,翻到信息爆炸的广告版,漫不经心地浏览了“二手房”、“二手车”和“宠物”栏目,顺便扫了一眼“征婚征友”。说老实话,自从跟维奥拉的关系稳定之后,偌尔德对这类启事就失掉了兴趣,他心里明白,就凭自己这副倔脾气,再难找到第二个能跟维奥拉一样能忍的女孩了。
无意中,偌尔德在一则启事里看到一串罗马数字,起先只是觉得眼熟,没有太过脑子,直到维奥拉满脸堆笑地出现在他面前时,小伙子才突然反应过来:刚才他在报上看到的那串数字是维奥拉的手机号码……不要脸的婊子!偌尔德恨恨地暗骂起来,要不是因为此时坐在麦当劳里,他气得真想强奸了她。
偌尔德将手中的报纸摔在桌上,劈头盖脸地一通咒骂,虽然声调不高,但刻薄难听的用词足具杀伤力。维奥拉的反应异常平静,既没有解释,也没有争吵,没等对方骂完,她拎起背包转身走了。偌尔德楞了一下,本来想追,但是自尊心阻止了他。坐了很久,直到手表上的时针走了半圈,他才懑懑地叹了口气,起身出店。他在街上每转一圈,心里的火气就减少一点,等他转了十圈之后,肚子里的火气彻底消了,转而觉得自己可怜。女孩一走,连个能跟自己吵架的人也没了。
黄昏,偌尔德坐在一个烟雾弥漫的小酒馆里灌了两扎啤酒和三杯白兰地,然后在一家小卖部里买了一瓶BB牌的香槟酒拎在手里,沿着一条晦暗的窄街往家的方向走。当他路过一个黑咕隆咚的门洞时,他的脑子忽然转了一下,想起个熟人。偌尔德没有多想,抬手去按门铃,按钮上好像有万能胶,手指一触就拿不下来,足足按了有三分钟,棕色的木门终于打开。
商尼从门洞里探出头来,冲他喊道:“嘿,别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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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光线本来就乌涂,加上门洞里阴森的阴影,双方都没太看清对方的面孔。偌尔德跟商尼握了下手,跟着他走进庭院,爬上楼梯,穿过一条长长的悬廊,走进一扇虚掩的房门,在门厅的脚垫上蹭了蹭鞋底,径直进了宽敞的厨房。偌尔德把手里的酒瓶往餐桌上一戳,咂了下嘴说:“嘿,我带了样东西。”
“太棒了,”商尼一边客气地寒暄,一边接着灯光打量着来客。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见过这张脸,不是似乎,肯定是在哪里见过,可是,究竟在哪儿见过的呢?是在俱乐部里?还是在自己家?好象是在自己家里,那么,是在哪次聚会上呢?还有,这家伙的名字叫什么来着?是谁带来的呢?这一串疑问接踵而至,不管商尼怎么想,都死活想不起来了。
“兄弟,今天是我生日。”偌尔德突然冒出一句,随后不等主人让座,就跟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大模大样地一屁股坐在饭桌旁。
“你的生日?真的吗?”商尼还是没想起来对方是谁,“太棒了……你有多大?”
“二十九。”偌尔德回答。
“二十九?噢……”商尼沉吟了片刻,撇了下嘴,瞧着对方满脸的愁容,禁不住乐了,“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原来就这个把你愁成这副样子?”
“我一点儿不愁,只是很烦。”偌尔德没笑,没有跟人逗乐的心情,他真的很烦。
“不愁就好,”商尼尴尬地收住了笑,一本正经地宽慰他,“要知道,生活里即使有愁,也都是我们自己找的。心烦,是每个人都不可能逃开的。”商尼说着,伸手从橱柜里取出两只酒杯摆在桌上,自己陪着来客在桌边坐下。他一边琢磨怎么开香槟的瓶塞儿,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说吧,你是热恋了?还是失恋了?总之是因为女孩吧?”
“没有,我没有女人。当然,可以说‘有过’,但有的时候也跟没有差不多。因为,我从来都没觉得她是属于我的。女孩就象春天的苍蝇,虽然嗡嗡嗡地围着你转,但你就是抓不着她。”偌尔德一副看破红尘的口吻。
商尼听完又乐了说:“你干嘛非要抓住那一个,如果你真是一块臭肉的话,总会有苍蝇围着你转。”
“光围着我转有什么用?”偌尔德的唇角抽搐了一下,现出一丝苦笑。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总不会想一个人孤独地老死?”商尼又问,说是问话,但从那问话的语调来听,充其量是一句煽情的寒暄。对一个自己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客人问这个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问的问题,显然不是出于真正的关心。
“这个……我还没有仔细想过。不过,不是我想一个人活到死,而是……保不准我天生就是一个人的命。”问者无意,答者有心,偌尔德忽然被这句问话诱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