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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城堡》的25个随想

发布: 2016-6-02 16:13 | 作者: 张宗子



        1.
        博尔赫斯说,世上任何一件事物都可能成为地狱(坏情绪?)的萌芽。他举了几个简单的例子:一张脸,一句话,一个罗盘,一幅香烟广告。每个人都可以换上自己喜欢的东西:一个名字,一个眼神,一种颜色,还有,相信和不相信。
        卡夫卡稍稍复杂一些,他选择的是:
        一个小女人,一场斗争,一次眺望,一扇临街的窗户,一匹马戏团的马,驰驱在幽暗林中的信使,一只关怀老鼠的猫。
        博尔赫斯说,一只肥硕懒散的猫睡在窗沿,那是我幻灭的命运的象征。
        
        2. 
        当时代最终追上卡夫卡的疯狂臆想,嫉恨他的人将喜不自禁:现实终于证明了卡夫卡的“浅薄”。呵呵,现实还将一次次证明卡夫卡的浅薄,直到他的作品灰飞烟灭。当现实回过头来预言那些文学先知的洞察力和想象力的时候,寓言只好逃向历史深处,成为比历史还苍白的东西,而卡夫卡将再一次死亡。
        
        3.
        卡夫卡的大部分故事,涉及到一个主题:在异乡。借用卡缪小说的说法,卡夫卡笔下的人物,都是一个异乡人。《美国》中的卡尔,《猎人格拉库斯》中死后仍在全世界流浪的格拉库斯。《在流放地》明白指出异地的性质。即使那些在“家”的人,也因为变化而和世界隔绝,比如《变形记》中的格里高利,还有《地洞》中不知名的小动物。
        K是这个异乡人系列中最坚韧的一个。
        
        4.  
        土地测量员是一个奇怪的工作,它容易使寻找意义的批评家联想到探索之类的主题,其实不然。卡夫卡根本没有介绍过这份职业,而K在村子里的所有时间,从没关心过他的工作:怎么着手测量,全部土地的面积有多大,需要什么工具,还有怎么开展对助手的培训。他希望自己的职位获得承认,希望能在村子里留下来,但这和从事什么工作关系不大。所以,哪怕充当卑贱的学校看门人,他也无所谓。他企图进入城堡的努力,逐渐变成了他和几个女人的关系的发展。在失去弗丽达之后,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佩披身上。原来佩披是微不足道的人物,相比之下,弗丽达则地位较高。但到小说结尾,弗丽达被贬得一钱不值,而佩披则越来越像开篇不久的弗丽达。
        因为无能为力,在寒冷的冬天万里而来的土地测量员,实质上变成了一个专在女人身边厮混的无聊的人。
        
        5.
        阿玛丽亚近乎圣女,而K对她没有兴趣。他对奥尔嘉可能有一些。弗丽达的嫉妒毫无根由。K在《城堡》里不是一个道德上没有瑕疵的人物,相反,他是一个不择手段地利用他人的机会主义者。这一点,布洛德倒是说对了。
        
        6.
        《城堡》的插图中,有一幅是阿玛丽亚赤裸着身子飞向天空。她像神,最终逃离了村庄。乍看之下,很多人会以为这是《百年孤独》中的“俏姑娘” 雷梅苔丝。雷梅苔丝无法在马贡多立足,最后只能飞向天空。
        卡夫卡没有让阿玛丽亚飞走。小说没写完。根据勃罗德的说法,后面将写到K的死。而K在死前因其不懈的奔走获得了一定补偿:尽管无章可循,当权者还是允许他留在村子里。K死掉,这就更和《在法的门前》一致了。留在村子里,看似一个成就,其实不然,它毫无意义,就像那位农民被允许留在法的大门口一样。在次要人物的情节中,卡夫卡当然可以让阿玛丽亚飞升而去,那是死的唯美说法。
        插图者为什么这样处理阿玛丽亚的结局?他画的土地测量员K,在风雪的街道上行走,居然拄着两棵树。
        
        7.
        K和弗丽达的故事,是卡夫卡从自己未成功的婚姻主题中引出来的一个变奏。弗丽达可能和菲丽斯有关。K对应K,F对应F。未完稿的小说,结束于K和几个女人的关系:和弗丽达——已经结束了,和佩披——刚刚开始,还有自始至终起关键作用的老板娘——正由微弱的独奏加强为乐队的齐奏,而且添加了定音鼓。她是影响K和弗丽达的关系的最重要的人物。残稿第20节结束,我们想不到,竟然是关于她和K因为K就她的衣服发表的议论而引起的冲突。她向K展示自己的衣柜,并说还要给他看更多的衣服。
        衣服是女人身体的延伸——卡夫卡当然明白。
        
        8.
        学者们一致认为,卡夫卡是最拙劣的情书作者,尤以致米蕾娜・耶申斯卡的为甚。把情书当作沉思录来阅读是不会令人失望的,因为卡夫卡不分场合地保持着他的一贯风格。但作为情书,没有一个正常的愿意陷于恋爱中的女人受得了他。为了思想的深度,卡夫卡无意中把对方和自己对她们的爱否定了,或者贬低到不值分文。我们分不清什么时候卡夫卡真情毕露,他始终是矛盾的。一个最可能的误解是(同样可能的是绝对的真实),在卡夫卡的世界,所有人,他们的行为和命运,不过为了成全一个比喻。在比喻完成之后,他们连药渣也不如。
        
        9.
        在《城堡》里,谈话构成了故事的主要内容。围绕着K,场景变化像电影镜头一样明确,就是干脆的切换,一刀下去,咔嚓。没有淡入淡出那套玩意儿,没有叠加,没有暗转,没有声音导入画面的小花招。场景变化意味着人物的变化,他们轮流和K交谈。
        在这些漫长的对话中,人物围绕着自己的行动,始终在不厌其烦地说明和解释。解释者在说明他不得不如此的理由,谈到面临的困境,谈到微小的希望。质疑者则怀疑他的动机,指出他的矛盾,强调他的选择将以牺牲他人为代价。如此等等。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哲学家,在哲学的棋盘上移动自己,并相应地带动他人。卡夫卡的人物很少说服对手,但表达就是他们存在的胜利。显然,卡夫卡觉得这就是他的哲学:我们和世界的关系,是一种极其虚弱的关系,而且是单向的。行为者无能为力,甚至连逃避也不可能,那么,言说就成了唯一可能的事,不管能不能被理解,也不管有没有聆听者。
        
        10.
        K的胜利是在村庄里建立了日益复杂的个人关系。终有一天,假如小说一直延伸下去,而且K没有死,他会认识所有的人,也就是说,把每个人都编织进他的网中。高不可攀的克拉姆将变得微不足道,城堡的主人也将现身,不管以什么方式。事实上,K的到来,已经改变了村庄的现状:信使迎来他的庄严使命,村长被迫清理他积压的文件,两个莫名其妙的年轻人获得新的身份,其中一个还得以把弗丽达弄到手,弗丽达的工作,还有佩披,都带来她们在村中地位的变化。K可以敲开任何一家人的门,请求帮助,寻找过夜的地方,问路,从而把他们过去的生活彻底颠覆。
        
        11.
        说城堡代表上帝或上帝的恩宠,象征他那个时代的奥匈帝国,官僚制度,权力,进入城堡的行为象征对普遍意义的追寻,象征在社会中寻找合法地位,和父子冲突有关,或者说城堡代表人的本质属性,等而下之的,说它象征艺术理想和生命的目的,这些,都像城堡本身一样虚妄。而我们也不是K。
        读《城堡》,感觉是:这个世界是毫无逻辑的;个人对他所在的世界完全无能为力;追求或寻找都是借口,不是目的,是说服自己的手段。
        
        12.
        虔信城堡象征上帝的人,势必为教会所痛恨。如果城堡象征上帝的恩宠,那么,城堡的管理者,它庞大的官僚机构,腐朽的文牍主义,它的所有官员,无论是神秘的克拉姆,还是企图征用阿玛丽亚的意大利人,还是昏庸的村长,都成了教会的写照。城堡的一切构建,事实上都在阻挠一个人亲近城堡,了解城堡。教会的存在,难道是为了阻挠人接近上帝?
        
        13.
        如果卡夫卡没有试图烧掉留下的手稿,包括《城堡》,K的故事就成了谎言。
        
        14.
        K和弗丽达的关系的建立,在小说中是突如其来的。K的故事刚刚开始,除了第一夜的睡眠被一个莽撞的年轻人打扰,他还来不及认清未来的困境。弗丽达像是从天而降的救星,带着先念的目的而来,为他解围,帮助他,爱上他。当K躺在柜台下面躲避老板的追寻时,弗丽达把脚踩在他胸膛上,那是一个安抚,又是一个调戏的动作,显示了他们之间的亲密无间,而实际上他们才刚见面。
        在卡夫卡的小说里,一切都可以不合逻辑地出现,现实就是荒诞。尽管如此,K和弗丽达的爱也是毫无理由的。K可以利用弗丽达,但弗丽达用不着K。正因为用不着,弗丽达后来可以像扔掉一块香蕉皮一样扔掉他。
        布洛德说,弗丽达是米蕾娜的再现。对和米蕾娜关系的憧憬,造就了《城堡》里这个最温情然而最脆弱的细节:弗丽达居然会希望嫁给K,让K带她到另外的地方,自由自在地过日子。K身上有任何地方显示了一种安定生活的可能性吗?没有。K的形象我们也不知道。他甚至没有身份。我们不知道他来自何方,为什么他会为一个不确定的临时性的工作,跋涉到这个冬夜寒冷又黑暗的村子。
        弗丽达见过世面,她几乎是骄傲地告诉K,她是克拉姆的情妇。这表明她混得相当不错——阿玛丽亚不肯做情妇,全家等于被放逐。弗丽达为什么会看上K?为什么愿意帮助他?
        
        15.
        卡夫卡是一个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毫不犹豫地信仰地狱的人。在他眼里,天堂无非是化了妆的地狱,是地狱借助夜色向人世的投影,甚至就是,如众多哲学家所指出的,地狱的另一种形式。天堂的存在是为了一个寻找的骗局,地狱则无处不在,疆界超过它自身名称的限定。
        弗丽达好比天使。可是,在一个挤满了愚昧粗鲁的酒徒的“下等酒馆”,虽然不是“铺锯末的地面”,但没有椅子,色迷迷的男人们坐在酒桶上,遥望高不可攀的、尽管并不漂亮的弗丽达,为奥尔伽的到来而欢欣。在这样一个地方,拯救和奇迹是可能的吗?
        米蕾娜,那个被迫倾听的人,死于连《德语安魂曲》也照耀不到的地方。
        
        16.      
        在某种意义上,《城堡》可以说是《在法的门前》的扩展。一辈子想进入法律之门而不得的农民,在行将就木之际发问:“大家不是都想了解法律是什么吗?为何这么多年来,除了我再无别人要求进入法律之门?”门卫回答:“这里不允许任何人进去,因为这道门只为你一人而开。”可以说,城堡也是为K一个人而存在的。城堡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给K注定徒劳的奋斗一个虚幻的理由。真正的欺骗不会半途而废,它注定欺骗到最后,否定一切,不容置疑,甚至不惜以结局的伪善面目出现,期待永远不会有被揭穿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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