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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书

发布: 2013-9-19 18:10 | 作者: 周芳



        (一) 寂 寞
        
        记忆里,这片土地从来没有停止过生长的喧哗。
        春天走向纵深时,放眼望去。油菜花掠过浅草鲜花的柔语,掠过无边绿意里晃荡的晨曦。这平民的花朵,朴实,繁密,土生土长。随便采一把,插在头上,别在衣襟,就在一个少年心里种下对土地的眷恋。
        大雪覆盖,万物静默,此刻的土地是受孕的女子,怀揣生命的二重奏,安静入睡,踏实等待:那些饱满的、圆润的种子,已准确进入她的温床,潜伏下来,在季节的旗语里酝酿一场浩大的情事。春风一吹,春雨一落,日子就要涌上枝头。
        油菜花,小麦,豌豆,早稻,晚稻,芝麻。这么多饱满的生命,在土地上鲜亮,活跃。轮着班挨个顺,为土地布置它的风景。土地的每一条纹路,每一粒细胞都充满水分、营养和情感。
        一片叶,一枚种,根连着根,叶挨着叶,如此真实。不眠的夜里,乡愁有了确切的含义。那插秧的年轻女子可是我二十年前的母亲?她抬头,抹一抹额前的汗,微笑。眼前这片绿色的汪洋,是土地赠予她最大的妆镜。
        城市,辰光与暮色暧昧不清,我只能靠每一个节气,保持这片土地圣洁的脸。惊蛰了,天上初雷就要轰鸣,地下蛰虫就要复苏。谷雨了,雨生百谷。小满了,小麦大麦灌浆乳熟,籽粒开始饱满,离白花花的馒头就不远了。 
        一片乡村的土地,不曾寂寞。她的摇曳生姿治愈着一个游子的偏头痛。
        
        然而,终归有了侵入者。
        比如规划地。地,一块一块圈起来:水泥预制板厂,棉纺厂,纸盒加工厂,服装加工厂,它们坐落其间。这些仓促的厂房拔地而起,开始割裂节气的暖色和味道。铁手铁臂的机器围剿过来了,被惊醒的芬芳四处弥漫。大地之上,一块又一块农历被撕掉。
        四月的一片土地,青翠的麦苗恣意飞扬,带着不可抑止的热忱向小满靠近,向芒种靠近。但,灰色的围墙向它逼近,暗色的铁栏向它逼近。逼近者举起可观的巨人的铁手,宣布这是一块禁地了,禁止生命的下一个轮回,禁止长出自然的任何一种面容,莺飞草长或是翠绿葱茏。围墙上,“××建筑公司承建”的字样,气派耀眼。我看了看那麦苗,葱茏的叶与叶挨得那么紧,像爱情拥着爱情。这些纯真的麦苗们,沉醉在自我的爱恋里,有甜蜜的呢喃和亲吻。它们不知道推土机挖掘机就要进入它们的心脏。这一场危险的爱,就要接近尾声。等等吧,等它们将爱情的果实最后一次抱入怀里,等到小麦的乳香在五月的月光中漂浮。规划图里,春风轻轻吹,小麦们轻轻翻转身,像梦呓中幸福的恋人。我多望了几眼,为它们作这世间最后的留恋。? 
        
        随着土地的寂寞,是一条河流,或者它们同时置于了寂寞的命运。
        这条河,清澈如镜,温柔如绸,它贯穿着沿河的村子。坐船顺流而下,可以从周余村,直到刘杨汪村,李家村。淙淙的水声,像母亲轻唤谁的乳名。清澈的河流里,我触摸过小鱼儿干净的鳞片。芦苇丛里,我与萤火虫交换过彼此明澈的眼睛。
        天色向晚,一条船缓缓地驶向鸡鸣鸟唱的村庄,驶向静静升起的炊烟。谁家的少年郎,隐蔽在村口的柳树旁,将船上的女子悄悄打量怀想。一条河,湿淋淋的,走向《诗经》。
        河流是什么时候干涸的呢?
        近几年以来,我与它相逢一次,就看见它消瘦一次,仿佛一位晚期肿瘤患者,任那清澈的时光,在指间流走,不能挽住。它的浪花,它的波光陷入寂寞的囚笼。
        人们从村子内部搬出来,开始占据它的地盘。河边垒起厚实的水泥柱子,楼房一栋一栋竖起,与规划地上矗立的厂房双双携手,将河流围追堵截。白菜叶方便碗死猫鱼鳞铺陈过来。破布巾废纸袋煤屑倾倒下来。它变窄,变得淤塞,直至不能流动。如果踩上去,它会陷我于深远底下的河流吗?我终归没有去试一试。从居民房里、从工厂里弥漫来的废气尘埃逼走我所有的想象。
        一条河流,慢慢渴死。时间取走了它的清香,没有谁能再次照亮一只萤火虫的眼睛,一个爱情的遥远记忆。 
        
        有着亮晶晶眼眸的河流消失了。
        扬起金色马蹄的油菜花消失了。
        我只看到了寂寞。这世界从谁的胸口取走了太多的回忆。
        
        (二) 回 归
        
        寂寞的村子握不住稻香,握不住流水,握不住和我一样,被生活追逐的脸。 
        与中国大地上绝大多数村子一样,这里驻扎着“6199”部队,“38”部队也开拔了,追随男人们的步伐进军某个城市某个大街小巷。去深圳做皮鞋,去太原卖服装,去哈尔滨做装潢,去西安做建筑……他们揣着一张身份证,趔趄着,被钢铁水泥吞并。村庄里留下来老朽的重阳,反哺隔辈的童年。过不了几年,童年也会飞走:上学,打工。留下的依旧是老的人,老的房子。
        我走进我的村庄周余村,只看见一个个巨大的空巢,悬浮在失去炊烟的土地上,成为耕读之家的一个沉默的句号。 
        灰白色的墙体,斑驳陆离。一堵墙倾斜向外,两根粗壮柱子成“人”字形抵着它,抵着时光的袭卷,抵着尘埃的湮没。这是五婆婆的房子。它安静地立着,像华彩散失而不肯谢幕的舞台。五婆婆的儿子已抛弃了它,在河边建了新家。五婆婆不愿意去楼房,留下来,陪着它被风雨侵蚀。
        七十八岁的五婆婆一眼就看出我的旧模样。她颤巍巍拉住我,唤“芳妮子”。啊,无论我走过多少地方——乳名,一个人与生俱来的胎记,依旧藏在故土的每一个心口上。一声“芳妮子”唤出我满眶的泪水,落在这斑驳的门窗上。这门,这窗,我领略过它们晴天的光线和雨天的霉味,也领略过月光洒在它们身上的味道。二十五年前,这房子是我的司令部。
        当银色的月光将大地铺陈,我们放开自己的缰绳,奔跑,呐喊。不知是月光俘虏了我们,还是我们俘虏了月光。我们在跑,月亮在跑。从周村到余村,从余村到周村。扮不尽的英雄好汉,捉不完的汉奸坏蛋。电影《白莲花》是我的最爱。爱上敢爱敢恨的女司令白莲花。一骑白马,一袭红披风,枪林弹雨里有无穷的力量。遭遇红军团长肖烈的爱情,又遭遇离间计,最后单枪匹马,陷入重围,纵马冲向绝谷。江水浩荡,她头上的白莲花浮起,久久地,不散去。将父亲一件外套披在身上,我就是周司令,人生里唯一的英姿飒爽。白莲花帮我完成了每个童年都要盛开的英雄梦想。
        年少时光,好与坏,奸与善,我们扮演得多么纯净。那时的夜晚,月光的翅膀带着我随时起飞。现在可以吗?我感到肋骨的疼:一个在尘世里浸泡腌制的灵魂,已折断了双翼。现在,这老房子还会为谁收藏明月,收藏追逐的脚印、飞扬的笑声?村子里的孩子们,三五成群走向网吧,走向电视机,走向这个电光闪烁的年代。月亮孤独地,一个人挂在天空。
        
        村子里,年轻一代离开,年老一代回归。在城镇里退休后的人回来了,在外谋生的人回来了。历经风雨与悲欢,他们与故土永不分离的方式,就是把自己带回来。在故土的庇护下,平静地安放他的肉体,包括灵魂。
        华子大伯回来了,他患了胃癌,晚期,医生已宣布生命的截止日。他比一张纸还要单薄,风一吹,就要乘风而去。在村子的黄昏与黎明,他虚弱地走动,有着深深的喟叹:这一切都是最后了,最后的一幕。看着柳树满身的绿是最后了,看着河边骑牛而行的小子是最后了。时光就要收走他。那些从他面前跑过去的孩子,引起他极大的好奇。这是谁家的孙子,谁家的孙女。他能记得的只能是孩子爷爷的名字了。这些新的生命与他隔了几十年的光阴。他出去了将近三十五年。历经粮站主任,下岗工人,守门老头。生命的最后时刻,回来了。他要把生命最后的能量投注到故土上。 
        财旺六爹回来了。他坐在轮椅上,目光涣散,一丝唾沫流在嘴角。六婆蹲下为他擦着嘴角,问他六九年我们全村挖的那条渠叫什么呀,后村的狗娃他妈叫什么呀。六爹傻笑,吱吱呀呀,哦,啊。他言语不清,老年痴呆。我知道它的书面语叫阿尔茨海默病,一个绕口的名字。神经的死亡比肉体死亡提前到来。家人是谁,朋友是谁,他是谁,他都会忘记。渐渐的,所有的记忆都会消失。六婆要用这个村子留给他最初的记忆唤醒他。那么,这个留着唾沫的老人,这个曾经的农业局长能在故土的怀抱里找回一点点记忆吗?带着温热的记忆。
        离去的尽管离去,回归的终要回归。老去的房子,老去的人,像一颗永不停歇的心脏,寄存着岁月、生命、血脉流转的故事。总有一天,那些远走的游子,会守住他的血脉和最后的宿命,将摸出他的心跳,对着故土大喊:我是你们的。我听到六爹的傻笑里,有着孩子似的天真。
        
        在一座修整过的老房子前,我站了很久,没有人迎出来,也没有鸡声犬吠。那是我家的老房子。它已经二十年没有盛过我们的生活了。父亲离开了它,我离开了它。去年冬天,父亲和母亲花了半个月工夫,请人将房子修整了。他们是准备好回来的。九月,父亲结束四十年的教龄,他就归来。父亲望着那房子,眼神安定,心神安定。修好一座老房子,守住老去的时光,这是他最后的福祉。
        寂静,从夕阳里流淌出来,把老房子和我和父亲,慢慢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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