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迎春初放的红玫瑰,那美艳粲若晓空丽日,那娇嫩宛如玉露凝香。然而,我知道会有狂风,会有晚秋,会枝叶飘零,会辗转委顿于荒芜秽草之中。我便黯然。 对于生死,我这样的一个小女子,永远做不到释怀。在生机盎然的广场,在姹紫嫣红的公园,稠人广众之中,我看花,看人们的笑脸,我更多的凝望那些老人。您高 岁?七十还是八十?八十三。老人笑着,一字一顿说着,打着手势。她的牙齿零零落落所剩无几,脸上的皱纹真是千年的风霜。那笑,却是安详。四目望去,一位老 人,又一位老人,他们打太极拳,逗耍着小孙子。我的心就安定下来:我的父亲母亲,他们也应该有这样的安详岁月。
某日的街头,在阵阵哀乐里,我看见送殡的队伍,逝者是一位老太太,抱着遗像的是一位将近六十的老人。人们告诉我,那是他八十岁的老母亲。无疾而终,真正的 寿终正寝,应该是白喜事。只是我看到了那老去的儿子,纵横的老泪,踉跄的步伐。是啊,从今以后,他就成了这世间没了母亲的孤儿。声声唤,再也不会唤回母亲 的音容。声声唤,他再也不会听到母亲的爱怜。六十岁与十六岁,在生死的路口,同样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同样的两处茫茫皆不见。而孤儿,成为我们永不能错开的 宿命。
多少个深夜,思念与牵挂将我投进最深的恐惧。我的双亲,两只老鸟,在寂寞的乡下,正孤单的老去。那空落落的巢,会冷,会痛吗?我们会头不舒服,会血压高, 会美尼尔综合症。仿佛磁娃娃,一碰就要碎。只有我们的父母,宛若是铁打的江山。他们从来不说,他们抗着,撑着。他们的哲学是机器用长了,零件当然要生绣, 当然要移位松掉。前一刻,他们也许胃痛得彻夜不眠,然而,迎接我们的归来,从来就是那菊花般的笑脸。他们只会说别担心,身体好着呢。
健康报告诉我们,在老年人的大脑神经里,有一块橡皮,正一点一点擦拭着他们的记忆,他们会忘记如花的青春,如火的壮年,忘记儿孙的名和姓,直到成为无意识 无冷暖的痴呆。于是,我试探着将一件物品放好,然后让母亲记起放在哪里。我让父亲教侄女算术题。幸好,他们准确无误口齿清晰。我的心,窃喜。然后我就像一 个盲人一般,什么在我眼里,都是可取可买的:安利倍力健,深海鲑鱼软油胶囊,足部按摩器,只要销售小姐说好。橡皮,请你擦拭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好吗?
而橡皮,必将一天一天前行。我们的双亲——我们遮风蔽雨的那片天,必将被擦破,直到远去。我又怎能学那掩耳盗铃的贪欲晋人。此时,更觉怆然。那么今生所有 的时光,名字就是一个,相亲相爱,相依相守,使他日相离的锋刃,不那么尖利,而是变得温和有弹性,容我们处身其间。不是华屋美肴,不是花团锦簇,只要一点 小小的簇拥着的天伦。陪他们炖藕汤,陪他们喝大叶茶,替父亲熨平衣上的每一道褶皱,为母亲染黑那满头的银发。我要它们嵌在世间的缝隙角落里,震不落抖不 落,将未来时光砌得结结实实。凭了今生的回忆,安慰他日的念想。只是这样的天伦,如此短暂,留给他们的,永远是冷暖的掂念与无尽的孤单。那串长长的电话号 码,就是烙印在我心上的碑文,深入骨髓。轻轻拨动,我变成了絮絮叨叨的小太婆。我说早上起来,一定要记得喝杯淡淡的盐开水。半夜惊醒,一定不要突然爬起 来。晚上坚决不能打麻将。而母亲她会说:早春不要太早脱袄子,一定要穿毛裤,春捂秋冻。莫以为自己还是小姑娘。她会说:做鱼里要稍咸一点,淡肉咸鱼。在这 流转的电波里,我们成为彼此的牵挂与心疼。
今日,打了电话说我回家的日程。那头就传来母亲激动的声音:好,好,芳儿,你什么都不用买,快点回来就好。三十六岁的女儿,还可听到母亲的一声轻唤:芳儿。有什么比这更温暖?我知道,花开,然后就是花落。但花开时,我若欣喜若感恩,我便是那补天的女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