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
——杜甫《咏怀古迹》其一
浣花溪畔的迟日江山不再,他丧失的家园曾被命名为“草堂”,如今也已不复当初:诗人杜甫注定要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流离失所了,他离开成都,往赴夔州,再转江陵。就是在这一路上,他写下了《秋兴八首》和《咏怀古迹》,不仅念念不忘“每依北斗望京华”,更在劳顿和困苦中思虑着另外一个名叫庾信的远逝灵魂。虽然他们一个“依北斗”,一个“哀江南”,但在对“还乡”的汲汲上,杜甫却当之无愧地成为了庾信精神血脉的唐代传人。
不知道具体该从何时算起,“择邻”和“还乡”这两个主题,开始成为横贯在传统中国人精神中的两大焦虑。“孟母择邻”的故事,最早的出处似是刘向所撰的《列女传》,而它之所以成为家喻户晓的劝谕典型,则要归功于自南宋以来流布、有“蒙学之冠”之称的《三字经》。“择邻”意味着对卜居之事的慎重。这份慎重表明,人们是多么渴望通过选择好的家宅来获得庇护、安慰和进取的动力——在这点上,不同的文明体系之间甚至没有太大区别。只不过在中国人这里,这重焦虑深重到那样的程度:它需要急切地被写入到开启童蒙的读物中去。这种书写行为所导致的最有意味的后果便是,读着这本书长大的中国儿童们,早在开蒙之初,便将择居的情结深种。从此,对栖居之地的选择,成为贯穿他们一生的重要主题。
如果说“择邻”是对栖居之地作为家园属性的看重,那么“还乡”则是择邻行为的后续肯定,它更是萦绕纠缠在中国士人们心中的一个永远的心结。在还乡的谱系里,有庾信、陶潜、杜甫、杨慎、吴兆骞……这些名字,遍布在古典中国士人精神生活的最为柔弱之处。但真正的还乡又何以可能呢?“返回”是容易的,但“乡”呢?也只有部分的白居易和晚年的苏轼,他们以澹博的才识和生命的丰富作证,真正验证了先前各自的说道:“我生本无乡”、“此心安处是吾乡”。他们反思的不是回返行为本身,而是那个回返的对象物——从“这里”抽身,回到“那里”,但“那里”是哪里,却不是该太过于执著的目的地。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所有真正的对栖居的“反思”,实际上更应该被称为“返思”:回到原初之门,回到栖居之地,思考它们,并思考这种回返行为本身。在返回和抽身的途中,以文士为主体的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们,将他们的身份认同、肉身体验、权力想象和人际交往通通注入了那块栖居之地,那充满梦想与荣耀、遍布欢愉或怅惘的家园。在这个家园里,有价值分裂,有精神变乱,也有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但正如上文所言,“那里”是哪里不重要,它该拥有怎样的丰富性,并如何通过这种丰富性来铸就心性,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本文便试图在这个范畴内,选取三种不同的栖居形态,来作一次额外的“返回”与试探。
家宅:安居与流亡
“回家”是“还乡”在某类语境中的同义词。返回到家宅,就是返回到梦开始的地方,返回到日常生活的甘于平淡和柴米油盐。自传说中的有巢氏教会人类筑巢而居开始,家宅,成为了最古老也最典型的人类栖居形态之一。假如栖居地在形式上拥有众多的“变格”,那么家宅,则无疑是这众多形态中的“正格”。南唐徐锴的《说文解字系传》上是这样解释这个字的含义的:“宅,所托居也”——所托居,就是你的心灵所能寄托之所,肉身所能安置之地。不管是从尘世碌碌中抽身返回到那个“身“的家宅,还是在漂泊无依之时在冥想和怀念中返回到那重“心”的家宅,这段旅途都注定充满坎坷,却也盈注着安慰。
陶潜是深谙家宅价值的返回者中的典型代表。“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对简陋门楣的欣悦,其实是对家宅的敞开心扉的接纳。这说的不仅仅是对重获尘世自由的雀跃,还有对梦想秩序的恢复与憧憬——在那些劳顿、琐事和尘网中的非“自然”状态下的废墟中,他通过对家宅的“返回”行为,重建了关于梦想的信仰。对于这点,陶潜的异代异国同调者加斯东·巴什拉曾如此颇为会心地阐述了家宅所具有的梦想价值:“家宅庇佑着梦想,家宅保护着梦想者,家宅让我们能够在安详中做梦。并非只有思想和经验才能证明人的价值。”
是的,并非只有思想和经验才能证明人的价值,家宅庇佑着的做梦者的梦幻与回忆,也在人生的另外一端,给予“梦旅人”以存在的意义和栖居的理由。陶潜而后千余年,在明帝国即将消散的尾声中,便有这样一位“梦旅人”,依靠对家宅的经营和回忆,安放着他的身份认同,也安放着他的价值利剑。这利剑,曾刺痛过古老帝国的神经末梢。他叫叶绍袁。他的家宅,有个令人恍惚的名字:午梦堂。
我,一个人,一个父亲/一个儿子,一个为死所环抱的人/一个逃亡者、僧人、道德家/秘密抵抗者,相信暴力的楔子/……曾经的/持不同政见者,午梦堂的主人/风雅制造商。如今的遗民、术士,山水/旁观者和惊奇者,节烈的歌者/和失败者。/……在恶的瀑布里,我深信/悲伤,被歌颂得远远不够/绝望也需要捍卫
以上诗句,截取自当代诗人苏野以第一人称写就的、关于这位午梦堂主人的诗作《叶绍袁,1645—1648》。父亲、儿子、逃亡者、道德家、秘密抵抗者、持不同政见者,以及遗民、节烈的歌者和风雅制造商,这些贴满“叶绍袁”这三个字背后的标签,在某种程度上,局部再现了这个曾活生生栖居于那片土地之上的生命。他,拥有美好的回忆和颠沛流离的生活,并在流亡中撰写了一部奇特的日记《甲行日注》。
在这部日记中,作为遗民、僧人和民族主义者的叶绍袁记下了他的黍离麦秀之悲,也记下了他孤独的愤怒和“节烈”。不管他如何掩饰后一项情感的涌动,光日记的名称,便泄露了全部的秘密:“甲行”出自《哀郢》中“甲之朝吾以行”之句,他将他的愤怒,悄然与隐秘的王者屈原的愤怒对接,以便获得古老的精神力量。但在这部日记中,还藏着一个作为回忆者的叶绍袁。在回忆中,他变得柔软,不再愤怒,他终于从内心返回到父亲、丈夫和儿子的角色中去,并在对家宅的完整的想象中,获得悲伤,并歌颂和沉溺于悲伤——它是一种残缺的梦想,真正梦想的替代品,家宅的挽歌。
叶绍袁流亡于明王朝轰然倒塌之后,维系公共生活价值的那个帝国已不复存在,他便只好以移民身份遁入空门,失所于途。但他的私人生活价值所系呢?那个家,家居的安乐与和美,则毁于变幻不定的命运与无解的绝望。那个家,他曾经自帝国官僚机构抽身返回的家,于流亡中思之念之自心中返回的家,午梦堂,该是怎样的一片栖居之地?“真正的幸福拥有一段过去。整个过去通过幻想回到当前,在新的家宅里生活”,巴什拉不认识这位古老中国的文人,却似乎很清楚他回忆的梦想价值:物理意义上的旧家宅消失了,但新的内心构建的家宅却将在梦想中被打开,一如当年他自工部主事任上辞官返回吴江,去精心经营那个家园。
没有确切的资料能够表明“午梦堂”的命名来由,但它最容易使人联想到的,却是宋朝人陆游《午梦》诗中的这两句:“若爱幽窗午梦长,此中与世暂相忘。”悠长的午梦对应着与世相忘隔绝而居的生活,他仿佛忘记了劳顿的前尘:“回视天涯游子之悲,帝里关河之泪,迥如隔世”。因了这重语义链条,我们似乎可以认为,叶绍袁当初对自己的家园的命名和规划,或多或少地带有乌托邦/桃花源的性质。这位持不同政见者从政治生活中避匿了起来,返回到对家宅的构想、营造和维护之中。这是最初的返回,直面日常情趣和微观生活价值式的返回:他由不同政见者转而成“风雅制造商”——后世所谓“满门风雅午梦堂”,围绕着这个明末文学群落的氤氲之气,大抵有一半由这位午梦堂主制造而来。
第二重返回的进行,则是在上文所言的流亡之途。午梦堂里温馨和谐的家庭光景,在一连串的死亡事件后终于走向黯淡。女儿叶小鸾等的死亡,妻子沈宜修的离去,让这个家庭面临破碎的悲戚,而他公共生活价值所寄托的明王朝,也烟消云散于异族的军事行动中。从此,对家宅的返回行动,只能存在于梦想之中——这,也恰恰是家宅能为人的寄托之原因所在。叶绍袁通过私人生活价值的内部回忆与公共价值的外部抵抗,终于能够“在新的家宅里生活”,虽然这种生活充满着物质上的难堪与困顿,却无损于梦想的光辉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