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风细细出重墙,不见繁枝已断肠。知有何人卷帘箔,卧看零落满斜阳。
——贺铸《过曹氏园马上作》
现代人居住形态的改变,造成了帘箔在功能上的大幅度衰落,但作为一种古老的空间语汇,它至今仍在建筑领域被广泛运用。在建筑面目森严的语法里,帘箔充当了一个类似于补语的角色——它并非不可或缺,却能让整个句子更为完满和通透。
作为门墙形态的某种变体,帘箔本身无法成为独立的空间,但它却通过成为空间的中介物而获得了足以变通的机会。无论是光影还是声乐,都能透过它的隔断与摇曳而具有不规则的魅惑。甚至在专制中国的帝王们的冠冕上,我们还能看到帘的变体:旒。权力的等级制度要求所有臣民的目光须被这重珠帘所隔断,以避免他们能够直视到君主的面目,这面目或许远不如他们想象中的那般威严。
冕是帘的变体,而帘本身也有它的形态根基。我们可以将帘箔视为一扇虚拟的门,或者一片游动的窗。作为门、墙、窗纸或玻璃等物某种程度上的替代品,帘箔的存在造成了室内空间上轻盈透气的软隔断,并在若隐若现似有似无间向你泄露内室的秘密。正是帘箔的存在,使内室具有某种空间上的暧昧色彩成为了可能。
通过门或窗上的帘箔,以密闭空间形式存在的内室以半透明的方式连通了如厅堂、玄关或户外之类的公共区域,但又在一定程度上葆有了其自身的私密性。帘箔的设计者们似乎深谙人性的幽微处:不管是目光还是脚步,都企盼着心理和物理上的缓冲,它们都不希望毫无悬念地介入陌生之地。
软性之门:“半开”的欲望和企图
那么,对这未知之地的介入又当如何进行?加斯东·巴什拉在谈到“门”时曾将它称为“半开放的宇宙的初步形象”、“积聚着欲望和企图”之梦想的“起源本身”,它图解的是两种强烈的可能性:不是敞开便是闭合,没有虚掩的暧昧,这种可能性的强烈“征服所有存在的矜持的欲望”。推开或合上,进入或裹足不前,对未知之地的处理有着非此即彼式的干脆。但作为门的变体的帘箔,则并不具有这种强烈和独断色彩,然而它却多出了无限的可能。
帘箔是一扇软性的门,它对应着半开的、暧昧的欲望和企图。帘箔阻挡目光,却让目光透过自己而疏漏出来,其所带来的空间上的影绰感,无疑会使凝视变得更富有意味和深度。有所阻隔而气息相通,有所期待而藩篱横贯,男女之情也同样是如此。让我们先来看一段在明代因帘箔内外的“相通”而发生的“香艳”往事,它见载于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
政府的刑部主事俞显卿以私德不检的名义弹劾礼部主事、著名剧作家屠隆,主要罪名是“翠馆侯门,青楼郎署”。结果因“侯门”两字及背后的事情语涉勋戚闺阃,导致皇帝颜面有失,故干脆将原告和被告一律贬谪。但屠隆的这项罪名并非莫须有,虽然帽子扣得重,却是真有所本。当时的西宁侯夫人有才色而工音律,屠隆虽是名士,却经常在排演自己新戏之时亲自“入群优中作技”。年轻的侯爵夫人“从帘箔中见之”,往往由于倾慕而命侍女给屠主事奉上香茶犒劳。这便是所谓的屠隆和侯爵夫人之间的“绯闻”。
由于身份和性别的差别,艺术上互相倾慕的目光只能经由冰冷的帘箔代为传达:舞台和观众席之间被帘幕所切断,而缥缈的音乐和不规则的光束则连通了他们:欲望或感情通过这半开的“门”而得以传达,但却明显不那么通畅。晚辈沈德符记载下长辈屠隆的这段旖旎情事,也只为晚年的屠隆撰写的一部传奇《昙花记》作注。在《昙花记》里,为了记录这段友情(爱情?),屠隆用最俗滥的指代法创造了一个名叫木泰清的角色来纪念侯爵夫人——这依然是隔在知音间的一重无形的“帘箔”。
当然,屠隆和沈德符都是传统中国中略为出格的文人;他们的同类,作为古典中国时代爱情与欲望的描绘者和亲身实践者,那些诗人在回忆起他们年轻时候的偷情、欢会和离别时,在记录他们幽会的缠绵与阻隔时,帘箔在空间与时间上的横贯又会有着怎样的意味?
你可以想象内室空间的布局,但你不一定能看到它的全部模样。那些初见、相识、倾心、欢会和离别一定不是在桑间濮上,因为近古时代远无《诗经》中上古时代的奔放和本然。那些女人们的视野和脚步大都局促一室之内,除却门窗,她们的闺房和厅堂与户外的联系还隔着帘子,它们有着不同的质地和做工,但一律都是软暴力式的隔断。一旦帘幕垂下,不管那些女人是否依然在帘箔的后面,诗人们的脚步都要显得犹疑和不安。
帘箔在某种程度上是曾经欢爱的见证,它的垂立既是空间上“止步”的暗示,又是欢爱难在的象征。李商隐为他玉阳山学道时代的恋人、女道士宋华阳写的《碧城(其三)》便是这样一份有趣的佐证:
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此情难在,欢会难期,幽欢之地低垂的帘幕不仅在空间上阻隔了他们,在时间上也使当年不复重现,这中古时代的思念和怅惘一如晏几道在词里说感叹的那样:“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高锁的楼台和低垂的帘幕,意味着再难履足的恨意和空间上难以企及的痛楚——当然,诗人们将那份痛楚处理得冲淡而隽永。
阻隔之帘:《绮怀》中的失落与怀念
近古时代的有些诗人们和李商隐与晏几道们却有些不同。帘箔隔断了空间和时间,却未必隔断记忆。比如清朝诗人黄景仁,他在诗里回忆起了恋爱和欢会的所有过程。黄景仁爱上了他的表妹,这现代眼光看来的不伦之恋却因为这重亲属关系而充满了室内特征:他们的相遇、相识、相携和相期不再依托元宵、上巳这样的特殊节日作起点,也不需要李商隐那般的道观或晏几道那样的风月场合。我们选取黄景仁回忆少年这段表兄妹之恋的组诗《绮怀》中的一部分,来试图掀开他感情隐秘之门的帘箔。
作为空间上的阻隔物,屏风和照壁也有着近似于帘箔的特色。在男女的初见和相聚上,帘箔或屏风往往起到女子吸引男性的作用。黄景仁回忆起当初和表妹的相见相聚——它们都毫无例外地发生在室内:
妙谙谐谑擅心灵,不用千呼出画屏。敛袖搊成弦杂拉,隔窗掺碎鼓丁宁。湔裙斗草春多事,六博琴棋夜未停。记得酒阑人散后,共搴珠箔数春星。
画屏的存在阻挡了对女性容颜的直接审视,它带来了缓冲,而这缓冲中的期待和想象远胜于直接的感官刺激。珠帘的作用也一样,只不过在这首诗里,空间上对目光的阻隔功能由屏风所替代,而珠帘则充任了让时光暂停的功能:记得那些日夜,酒阑人散后的燕好和欢会,全部凝聚在了那掀起珠帘并肩数星斗的那一刻。掀起珠帘,这个很普通的动作,破坏了情人目光和夜空之间的阻隔,此时彼此的目光不再互相凝视,而是一律移到了对星空的仰望中。但这一幕值得记取的魅力在哪里呢?在“共搴”,这个“共同掀起”珠帘的动作,是由恋人双方共同完成的对空间隔断感的破坏,而这恰恰是为了共同的奔赴,并肩仰望的感觉也恰是来自于对帘箔自然状态的打破与疏离。
可这一幕定格了的回忆为何充满哀伤?一旦珠帘垂下,它隔开了曾经并肩数星斗的恋人,彼此的思念和世事的无常变幻将使当事人深深沉浸于悲痛之中:
虫娘门户旧相望,生小相怜各自伤。书为开频愁脱粉,衣禁多浣更生香。绿珠往日酬无价,碧玉于今抱有郎。绝忆水晶帘下立,手抛蝉翼助新妆。
“水晶帘”出现在回忆的深处,它的背后,是恋人影影绰绰的身形和梳妆的姿势。回忆里的水晶帘并没有阻碍诗人目光的深入,但时间序列中无形的帘幕却隔开了过往与现在,并让诗人在回忆了往昔之后,回到了那个导致他们分离的现实上来:“绿珠往日酬无价,碧玉于今抱有郎”。昔日在心目中被视为无价之宝的恋人,如今早已结婚生子,而当年充满旖旎风情的水晶帘下人,却已为另一重帘幕所裹挟而去。
在回忆中疗伤的诗人最终再次回到念想之中,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和这位恋人同处内室而不必有嫌疑;也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无视现在这重现实的“帘箔”。他痛苦而充满甜蜜地去回忆,回忆中永远飘荡着这么一重帘幕:
轻摇络索撼垂罳,珠阁银栊望不疑。栀子帘前轻掷处,丁香盒底暗携时。偷移鹦母情先觉,稳睡猧儿事未知。赠到中衣双绢后,可能重读定情诗。
这样的空间感如此强烈:诗人在门外的焦急而无聊的等待(轻轻拨弄墙角的蛛网撼动阻挡鸟雀的檐下的罘罳);朝室内的凝望/目光的转移(少女的闺阁和它银色的窗格也是另一重帘幕,但诗人确信它的背后就是恋人);进入户内但隔着帘幕的风雅试探(轻轻抛掷过去的一支栀子花定然能摇撼珠帘,从而使静止的隔断状态具有了波动);进入内室并享受欢会之幽,他们甚至躲过了鹦鹉的惊觉和小狗可能的酣睡中的醒来;所有的阻隔在此后都宣告失败,而欢聚再次成为帘幕后面上演的剧目。
但这甜蜜的一切,终只能成就时光的怅惘之辞。时间和空间都被拉远,记忆的回溯也仅仅限于一个期待,一个“重读定情诗”的、毫无现实意义而仅能安慰心灵的期待。黄景仁十六首诗构成的《绮怀》,实际上在这三首诗里即完成了它的架构,“隔断-打破隔断-隔断”这样的循环在所有的回忆闭合后嘎然而止,他甚至希望时间迅速将他推入老年(“寄语羲和快着鞭”),依靠生命的消失来打破这终极的、横贯在回忆和现实,物理和心理上的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