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城门开》,竟然是我读的第一本北岛散文集,读了之后,除了赞叹文字真好,也并不觉得共鸣。这可能因为我们在不同的时代,我不是读他的诗长大的,也不会陪着他的散文慢慢变老。
散文仿佛成了一种古老的文体,写的人越来越少了。散文很难写好,汪曾祺式散文的时代我没赶上,现在读士大夫味道的散文,多了一些隔膜。我一向觉得,写散文最好的不是散文家,是诗人、画家、摄影师、音乐家,都是非专业选手。他们写散文或有音律感,铿铿锵锵,错落有韵,或有画面感,讲究布局、构图、色彩、味道,或遣词造句编排段落都要讲一个诗意,最简单的句子背后,是一大团浓得化不开的意思。这可能跟偏好有关,总觉得散文别太抽象,也别太思想,散文应该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好玩意。
北岛的散文到了极高的段位,《城门开》前几章的题目是“光与影”“味儿”“声音”,分别描写了他少年时的北京,他的散文也是这样的,有声,有影,有味儿。北岛写诗还算偏思想范儿的,但诗毕竟讲究形象,所以他写起散文来,都是一个个形象,就如你寒冬夜行,黑暗之中一座小铺子,门前挂着昏黄的白炽灯泡,老板在灯影下做活,店里卖的是老铜器,还有铜片做的风铃。
这也是北岛的散文给我的印象。当然还有诗意,“随着下课的铃声,春天到了。房檐吸附过多的水分,由白变黑;天空弯下来,被无数枝头染绿;蜜蜂牵动着阳光,嗡嗡作响;女孩奔跑中的影子如风筝,谁也抓不住那线头…….”
额滴神呢,每每读到这些地方,我都有点抓耳挠腮,百爪挠心,想跪在北岛面前,流着泪哀求他,请他告诉我文字里的秘密。
北岛的青春和王朔是一样的,同样一个北京,但王朔的更血腥,北岛的更温情。这本书的背景是文化大革命,但在北岛,批斗、饥饿、恐惧只是一个模糊的底色,北岛写的是经记忆涂抹过的少年生活,透着暖色的调子,王朔的是浓烈的大色块,向日葵的灿烂黄色,和鲜血的残酷红色。北岛和他的朋友们,拉上窗帘在家里洗照片,听交响乐,打家具,聊《动物农庄》,聊俄罗斯文学,跟父亲看阿根廷电影。
他们俩只有一个地方的描述一模一样,“我得承认,我的性启蒙老师首推冯德英,他们的长篇小说《苦菜花》和《迎春花》是最早的性启蒙读物,那些带有暴力、变态甚至乱伦的部分,看得我心惊肉跳,欲罢不能。”除此之外,你不觉得俩人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北岛的北京像一个田园,王朔的北京是个战场。
我的青春记忆跟他们都不一样,北岛的青春是城南旧事,王朔的青春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的青春是苏童的刺青时代,是贾樟柯的小武,是毕飞宇的玉米,是李佩甫的无边无际的早晨,是路遥的人生。
北岛是个贵族,他描写的北京,我想是不真实的,他的北京太民国。或许他在时间的河边,只捡取了一个年代悠远,纹路美丽的断片。那个年代的北京,固然平房没有拆掉,天空还是蓝色,河里还有小鱼,但它依然是座地狱。但少年的眼光是不在乎这些的,大人们大炼钢铁,小孩子只觉得大人比他们会玩儿,五七年大人们死去活来,北岛说成人世界很危险,光天化日下捉秘藏,竟玩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当然,不可较真,谁的少年青春又是真实的呢?
多少年过去了,北岛老了。老人的回忆总是很美,他说,“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用我的北京否认如今的北京。在我的城市里,时间倒流,枯木逢春,消失的气味、声音和光线被召回,被拆除的四合院、胡同和寺庙恢复原貌,瓦顶排浪般涌向低低的天际线,鸽哨响彻深深的蓝天,孩子们熟知四季的变化,居民们胸有方向感。我打开城门,欢迎四海漂泊的游子,欢迎无家可归的孤魂,欢迎所有好奇的客人们。”
但是北岛阿,这座城市,你再也回不去了。你曾经游过野泳的清澈见底的运河,我住进了污浊岸边的英才白领小区,你听过鸽哨看过青天的胡同,我正坐在拆掉他们建起的写字楼,你身在故乡为异客,我反认他乡是故乡。
你看北京多妩媚,料北京看你也如是,但是,反之亦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