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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棉花

发布: 2014-6-12 18:54 | 作者: 安庆



    1
  这是我后来知道的,瓦兰婶偷花被一个爷们干了。
  妈在那个深秋的凌晨去夯瓦兰婶的窗棂,妈的脚上沾着夜露的潮气,身后已有麻雀零星的叫声。让瓦兰婶厮跟她们去拾棉花是咋天老阳儿快捱山时在饭场商量好的,在闸刀厂上班的木叔半月没有回家,瓦兰婶自个在家呆得无聊,妈和曼婶商量着去拾花时,瓦兰婶也嚷着要去。
  妈刚抬手,浅红的窗帘嚓拉一声开了。一张脸贴在玻璃上像一张拍得有些模糊的照片,瓦兰婶凑在玻璃上的嘴张合着,像在水池里喝水的鱼。嫂子,我听见你的脚步了。
    她们先看到的是一地枝枝杈杈 的花稞儿,稞上滴溜着小姑娘眼仁一样明亮的露水。从来不睡懒觉的麻雀在清晨把花枝上的露水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往地上蹬,好像雀儿就是专和露水做对的。刚才 还经过了一道河,河水在朦胧的晨雾中泛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她们捡花的手在蓬松的枝杈上游走,那些闪动的隐隐白绒就是她们要捉寻的对象,花捏在手心软软的, 让心里有一种痒痒酥酥的舒服。后来棉花稞上染了一层金黄,黄色又渐渐地变成一地的银白,大地没有了丁点儿隐私。她们把眼睛挤上又猛地睁开,体验着太阳出来 后的晕眩,露水被阳光慢慢地吸干了,花稞上那些被丢下的棉花儿已经展开了翅膀,似白蝴蝶在地里亮翅,她们把那些白蝴蝶往自己身上的布包里装,不让那些蝴蝶 再在野地里流浪了。瓦兰婶在抓蝴蝶的时候想听蝴蝶的叫声,蝴蝶要能再叫出好听的歌儿就美气死了。
  瓦 兰婶嫁过来不足一年,在望远村还算新媳妇,脸上挂着的还是一个姑娘的潮润。瓦兰婶的心情像阳光下炸开的花儿,甚至自己都想唱歌了。她咯咯笑着拽一个花骨朵 往曼婶的胸口上投,曼婶的胸口鼓鼓的,走起路来像有两只弹簧一直蹦,跑着去拽那些白蝴蝶时俩奶在胸前跳芭蕾。多少年后我还想像着瓦兰婶和我妈、曼婶趟在棉 花地里的情景,似乎还能听见她们咯咯咯放浪的笑声。
  后来那个一步步走来的夜晚蛇一样把瓦兰婶的快乐吞啮得无影无踪。
  日 头在天上坠不住时,妈带着曼婶和瓦兰婶蹿过花地往家的方向回,有过拾花经验的妈一直走在最前头。地太大了,她们一直走不到花地的边沿,她一边顺手揪着视线 中的蝴蝶一边吆喝着曼婶和瓦兰婶,妈的声音擦过一丛丛棉花的枝叶。瓦兰婶的脚就是在这时候崴的,这是妈永远忏悔的引子,走在前头的妈和曼婶听见哎哟声时, 瓦兰婶已经朝花地蹲下去。她圆鼓的乳房被花稞儿扎了一下,但她没顾乳房双手去摸自己的脚,妈和曼婶跑回来,一齐去按摩瓦兰婶被崴的左脚脖。后来瓦兰婶不呻 吟了,瓦兰婶伸着脖子叹口气,站起来试着往前走了两步,说好多了。我妈又开始往前头走,不时回头招呼着曼婶和瓦兰婶。就在这时候她们看见了成群的白蝴蝶, 白蝴蝶在傍晚的天光中舞动,晃得她们的脚再也迈不动了。她们的心被诱惑地嗵嗵跳动着,高兴得简直忘记了夸奖棉花的好,她们一边伸手抓着一边向前走,身上的 包很快就胀满了,她们的腰都被坠驼了。夕阳越来越往下沉,沉得眼前的白蝴蝶有些模糊了。妈说不能再贪了,妈说着先走出了棉花地,接着走出来的是曼婶。
  瓦 兰婶走得慢,瓦兰婶那个崴了的脚影响了她走出花地的速度,瓦兰婶也被太多的白蝴蝶迷住了眼,在她抬头找我妈和曼婶时已经看不见她俩的影子。她踮着脚往前望 着往前走,像在水里的人扒拉着影响走路的水草。瓦兰婶就是这时候被一双手拽住的。那双手拽她时她浑身有一种被蛇咬疼的预感。日头的全身都坠下去了。瓦兰婶 隐隐约约听见的是一片唧唧喳喳的麻雀声,那片麻雀从花稞上一耸身哗啦飞到一片野柳树的枝儿上了,野柳树这时候已经成为一片黑黝黝的影子,麻雀在树枝上晃像 一个个小黑点儿。那片柳树和那个傍晚的麻雀是瓦兰婶永远沉在心头的记忆,麻雀的叫声乱得她心里像被无数根的野圪针扎着。瓦兰婶看见她的面前是一个大个的男 人,男人的头发在秋天的晚风中好像一片曾经落过麻雀的野草。那个人拽住了她扛在肩上的棉花,鹰一样的眼盯着她。
  瓦 兰婶的棉花落在地上时噗地响了一声。那袋棉花先是倔犟地在几棵花柴上竖着,慢慢地就屈身躺下去了。瓦兰婶心疼的朝那袋花瞅过去,那袋花问瓦兰婶咋不扛着我 走了?瓦兰婶说:你们这些白蝴蝶没看见是一只恶手把你们硬拽下来吗?她的眼前又蹿出男人的一句话:说出那两个偷花的人是谁?瓦兰婶的委屈就是这时候从心里 一下子拱出来,在拾棉花的过程中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这个“偷”字。瓦兰婶的一双眼挣扎地看着男人,眼里带着一丝顽抗,带着一种委屈。我们是来拾花的。那个 人哼哼地笑着,那笑声透着一种寒气,让瓦兰婶在漫野的花地里显得孤零。男人说:你看这满地的花,你们这是拾吗?有像你们这样拾花的吗?瓦兰婶看见一地的白 花,在残余的夕阳里那满地的花真是很白,那些白蝴蝶在这傍晚的时候都还翘着翅膀。瓦兰婶忽然想:月亮明起来的时候白蝴蝶会更白的。瓦兰婶没忘记自己的理 由,瓦兰婶说:我们真的是来拾花的,我们在花地里一点点地捡,捡得很可怜,我们只是打你的花地过。
  真他娘没拽我的花吗?你把花倒出来,好好地辩辩,拾的花是啥样子,偷的花又是啥样子。
  瓦兰婶想着得赶紧去撵我妈和曼婶,想尽快摆脱这个男人的纠缠,瓦兰婶甚至抬起头想使劲地喊我妈,瓦兰婶真的就憋不住喊了:二嫂—— 那 声喊使眼前的蝴蝶翅膀颤起来。可是瓦兰婶的嘴被狠狠地捂住了。瓦兰婶的嘴里憋进去一种苦腥味。瓦兰婶使劲地挣开一只手,说:我把摘你的花都还给你行了吧。 瓦兰婶这时候感到一层浓重的孤独,她看不见我妈和曼婶,那个男人又不让她喊了,瓦兰婶的泪在一霎那间就下来了。瓦兰婶的大脑闪过晨雾中的行走,闪过路过的 那条河,闪过被捉住的那一只只的白蝴蝶。瓦兰婶流着泪,大哥,我求你行了吧,你放我走,这些花我都不要了,她们一定在找我,找不着我一定急死了。
  男人说:这样吧,我和你去找和你一起来的人,看她们是公了还是私了。男人抓住瓦兰婶的胳膊根本没有丢,眼里的贼光蛇一样往瓦兰婶的身体里拱。瓦兰婶甩着他,泪水把好看的睫毛打湿了,湿润的睫毛上挂着浊浊的泪珠儿,身子随着拱出的泪水抽起来,她张开嘴又使劲喊我妈:二嫂—— 可是这一声没有喊出来,蒲扇样的巴掌又把她的嘴捂住了。男人接着动手了,在刚刚降落的夜色里他看见一挂晃眼的玉体刺着他的眼,他狠狠地踢了一脚身边的那堆棉花,被卷进棉堆里的瓦兰婶躺进了一窝冬天的大雪里……
    2
  把那人割了。那是我妈在那个晚上几乎嘶厉的叫喊,比一只受伤的狗叫得还凶。妈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握着一把锋利的镰刀,妈浑身抽动着,远远地就能听见她打颤的响声,她的眼泪落在地上,砸着我们的心。这是拾花之后的第三个晚上,终于憋不住的瓦兰婶喊去了我妈和曼婶。
  曼 婶也叫喊着。幼小的我在那个晚上看见三个女人的泪水流成了一条河流,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哭声其实是一种力量,像隐藏在草地深处的河流或者藏身在草地深处的 狼。妈醮着泪水用指头在镰刀的刃上抹试,指头上的血滴在地上了还在抹。那是秋收过程中刚用过的一把镰,镰刃在灯光下返着一种寒光。
  我 听见了肉体撞地的声音,嗵。瓦兰婶跪在了妈和曼婶的面前,她仰着脸,汩汩泪水在脸上汪着。嫂子,不要啊,你们给我瓦兰留个面子吧,我给你们说了是我实在忍 不住啊。瓦兰婶说:我在那个傍晚喊你们了,可只喊了一声就被那人捂住了嘴。我不想暴露你们,我们毕竟是摘了人家的棉花啊。妈说:你太糊涂了,那是他对你的 强暴啊,这样的污辱我们能忍吗?
  瓦兰婶说:嫂子,我们忍了,我忍了,啊。我们偷人家的花,他们也不会饶过的,我不想弄得满城风雨。瓦兰婶空空地跪着,仰着流不完泪的脸。
  后来,她们终于抱在一起,她们一起哭着,就那样结成了一个同盟:把它作为秘密永远地捂着捂在肚里。
  我们得去警告那个男人!
  这是那晚我妈仰起头后来又说的一句话。
    3
  我 的母亲从此陷入了永远的忏悔。妈一直在回忆那天早晨的出行,好像有一只老鸹的叫声,那天早晨的雾气时有时无,那个有雾的早晨她竟然看见了河中的流水,看见 了雾气中飞在河流上的两只老鸹。妈说在瓦兰婶的脚被崴前她的心曾经一阵慌乱,好像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妈和曼婶坐在我家一递一句地忏悔着。曼婶说她们坐 在地头时好像听见了一阵叫声,我们怎么只会傻呆在地头往花地望呢,瓦兰是第一次跟我们拾花呀,瓦兰她才嫁过来一年还是新媳妇啊。
  在 又一个黄昏即将来临的傍晚,妈和曼婶又趟进了棉花地,那个黄昏开始降着绵绵的细雨,母亲和曼婶去寻找瓦兰婶告诉她们的那几棵柳树,寻找柳树上的麻雀。她们 找到了那片柳树,在秋天的夜幕中,绵绵的雨打在柳叶上发出轻微的回声,妈一直在寻找那片麻雀,瞅着降着细雨的天空,但一直没见到麻雀的影子。妈和曼婶骂麻 雀太小气了,一点细雨就那样心疼自己的翅膀。妈站在柳树下静止得像一截就要死去的木桩,一丝又一丝的忏悔揪扯着她的心。
  那 个夜晚到底没有见到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和麻雀一样被雨吓得躲起来了。见到那个男人是在雨停后的又一个夜晚,晒了一天的棉花白花花铺展在田地里,可是现在她 们觉得棉花已经是她们的仇家了。这个晚上她们又找到了那棵柳树,终于听见了一个男人的脚步声。妈咚地跳起来,挥着泪水抓起一捧泥土朝那个男人身上甩,然后 是疯狂地在地上掘土,一捧捧地向对方甩;曼婶拔起两棵花柴,呼呼地往那个男人身上抽。她们就这样警告了那个男人,她们听到了那个人红着眼说:真要算帐咱他 妈就明算。后来妈撒的没有了力气,妈泼着满脸的汗水破口大骂。她们最终想到了瓦兰婶的嘱咐,想到了那个晚上的同盟,妈瞪着血红的眼像一只母狼对着那个男 人:记住了孙子,我们要你永远憋在心里,肠子憋断了也不能说!
    4
  那个秋天后来一直下了几天的雨。
  秋 天的落叶一片片往院角旋时瓦兰婶感到了异常,瓦兰婶的身体有了反应。这使木叔的脸上迸出幸福的笑容,他用一张笑脸瞅着瓦兰婶,浑身洋溢的是就要做一个父亲 的憧憬,他开始比以往频繁地从闸刀厂往家赶,开始给瓦兰婶买那些香蕉、苹果,以及山楂片之类的食品。闸刀厂在一个叫做林岗子火车站的西侧,那儿距新修的一 条公路很近,木叔走出大门能看见一辆辆奔驰的汽车,扭过身能看见轰隆隆的火车,火车的轮子行走在永远不变的两条轨道上,这时木叔的心更增加了幸福和欢乐的 成份。24岁的木叔就要迎接一个孩子的诞生了,几个月后一个婴儿的呱呱坠地他将荣升为一个年轻的父亲。他和瓦兰婶生活的那个独院里将会增添一个婴儿的哭声,慢慢地哭声会变成呀呀的学语,成为咯咯地笑声,会在他和瓦兰婶之间蹒跚地学步,用清亮的脆音叫着他们爸、妈。闸刀厂离家有40多 里的路,骑车需要一个多小时,中间要越过一道河滩,往常的木叔十天半月地才回家一次,在不眠的夜晚缠着瓦兰婶使劲地折腾,弥补着在外独守空房的饥饿。可现 在木叔回家勤了,几乎天天都要跑几十里赶回来,他愿意看见瓦兰婶那种有气无力的样子,愿意听见瓦兰婶妊娠反应时的呕吐,木叔把这一切看成是幸福向他招手的 前奏。
  木叔不知道他的喜悦对瓦兰婶是一种折磨,像一条锯齿锋利地锯着她的心,弄得她的心简直就要撕裂了。就这样过去了一个多月,地里的麦苗青青地把地皮盖住了,窗外的鸟声越来越稀,好像只剩下咶噪 的麻雀了。瓦兰婶在一个深夜终于再也憋不住了,对木叔说了要打掉肚里的孩子。触了电似的木叔从被窝里弹起来,嗵地一声站到了屋里,他看着瓦兰婶,看着吃错 了药的瓦兰婶,他有些奇怪地问:你是瓦兰嘛,我的老婆瓦兰?他把瓦兰婶从床头扶起来,板着瓦兰婶的膀头,眼使劲地盯着瓦兰婶,问她是不是做了一个很可怕的 梦?是不是睡癔征了?他要瓦兰婶回答他,说出为什么要这样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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