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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墙

发布: 2014-5-30 05:42 | 作者: 袁劲梅



        墙不高,墙上爬着老藤,老藤紧贴着墙扭来扭去,扭着扭着就张开了一片片心形的绿叶。夏天的时候,绿叶一片挨着一片,墙就羞答答地缩在绿叶下面,好像站错地方的坏孩子;冬天的时候,绿叶一片片退了,墙就缩缩瑟瑟地立在老藤暴起的经络中,好像手足无措的汉子。
        以前,墙的西边住着盖兹和丝黛娜,墙的东边住着启华和含月。
        启华活着的时候,嘲笑地告诉含月:“隔壁那个美国老头在我的杂货店里买了一大把大大小小的饭勺,挂在车里的反光镜上。说那是给他老婆买的五十大寿的寿礼。”含月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连几天,一看见洋老头的车开进开出,耳边就响起饭勺叮叮咣咣的声音。
        丝黛娜活着的时候,惊恐地告诉盖兹:“隔壁那个中国老太婆又在叫她的丈夫吃饭了,你知道她叫他什么——‘挨千刀的’。听说,那意思就是要割她丈夫一千刀。”盖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每次等那个中国老头儿吃完饭出来散步,盖兹就盯着那个老头儿上下看,看他是不是有受伤的样子。
        现在,墙的西边只剩下盖兹,墙的东边只剩下含月了。盖兹依然能闻到墙东边飘来的饭菜香,但再也听不见有人叫“挨千刀的”了。含月依然能看见墙西边的车出出进进,但耳边叮叮咣咣的声音却没有了。
        一天,盖兹在信箱里发现一张生日贺卡,那是寄给含月的。邮递员不当心放错了。盖兹就想着给墙东边的邻居送回去。又想起去年丝黛娜过生日买了一套饭勺,丝黛娜欢喜得要命,只是还没来得及用,人就走了。墙东边的邻居那么喜欢烹调,就把那套饭勺转送给她做生日礼物吧。于是,盖兹就拿着饭勺转到了墙东边。墙东边的园子里绿油油地种了两畦青菜和几架长豆。长豆架下还插着空儿点了一些辣椒秧子和青葱。盖兹绕过菜地,去按邻居的门铃。门檐上挂着一串白磁青花的小风铃儿,风铃儿笨笨拙拙地在晚风中微晃,发出一些细如清泉的声音。盖兹从来没有想过一墙之外会是这么一个让他好奇的世界。
        含月正对着自己孤独的生日晚餐流泪。隔壁的洋老头儿突然给她送来了一大把饭勺。虽然,当初她对这样的生日礼物百思不解,但这时她觉得礼物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想到了她。就像天下的好男人很多,她只要一个跟她撕守着就行了。盖兹的来访使含月很高兴。她客客气气地邀请盖兹和她一起就餐。盖兹受这美好的菜香味诱惑已经多时,得此一请,也就不客气地坐下来大嚼一顿。含月高高兴兴地看着这个洋老头儿像小孩子一样吃得摇头晃脑,心想:生活里的好滋味原来不是只为了自己尝,也要有人来分享才有意义啊。
        过了两天,含月又做了一大盘好饭菜给墙西边的洋老头儿送去。她转到墙西,看见一个盛开着玫瑰花的花坛和修剪得如地毯一般平整的草坪。草坪上立着几棵笔直的柏杨树,一个纸板剪成的黑花奶牛倚在一棵树干上,钢琴声从屋里传出来。含月觉得,这个美国老头儿活得也真够浪漫。
        三来两往,墙西边的玫瑰花越过墙到了东边主人的花瓶里;墙东边的嫩青菜越过墙到了西边主人的餐桌上。
        一日,饱餐之后,盖兹想起了那个“挨千刀的”的故事,就胆战心惊地问起含月他是不是有可能哪一天也要挨上几刀。含月羞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解释:“中国人说话是守着‘否极泰来’的意思,爱到深时,总把话儿反着说。”盖兹不懂,他认为爱到深时就该叫“Honey (蜜人儿)”。于是盖兹就开始叫含月“Honey”。含月发现她也喜欢被叫做“Honey”。她想:人呀,都一样。星空月下,风铃晃出的曲子和钢琴奏出的音乐一样动听。
        一天傍晚,盖兹听见含月站在绿油油的青菜地里叫:“‘挨千刀的’回来吃饭啦。” 
        盖兹就在鲜艳的玫瑰花坛边应道:“Honey,我给你买了一套饭勺。”——这一天又是含月的生日。
        后来,盖兹和含月的儿女们回来把墙拆了。东边的菜地和西边的花园就和和睦睦地连起来了。人们发现世界原本就该是这样参差多样,不能相容的不是多样的世界,只是人造的墙。     
        
        本文获《汉新文学》2000年散文奖首奖,  转载于《散文》2005,《 读者》2006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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