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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子”使命

发布: 2014-5-30 05:02 | 作者: 袁劲梅



        1. 沙丘
        
        西内不拉斯加在美国西部。
        西内不拉斯加的北面,是沙丘。但是,“沙丘”是一个太小的名称。一千一万个沙丘加在一起,也不能符合我说的“西内不拉斯加的沙丘”。中文不分单复数,凡指多数,我们在名词代词后面加“们”或加“群”。可是,就算把这些表示复数或众多的词儿用上。把“西内不拉斯加的沙丘”叫作“沙丘们”或“沙丘群”,也通通不对。词不达意。
        也许,中文中根本没有这样的词来描述“西内不拉斯加的沙丘”;也许,人的任何语言都没有合适的词儿来描述“西内不拉斯加的沙丘”。我早就听说过“Sandhills (沙丘)”这个英文词儿了。可一直也没动心思要去看一看。因为,从来没把这个“沙丘”当回事儿。海,我见过;沙漠,我也见过。“沙丘”能是什么呢?海滩上的沙堆儿?沙漠里的沙山儿?
        结果,都不是。在这个秋天,我终于去了“西内不拉斯加的沙丘”。我去,是因为“鸭子”使命。我这么说,大概谁也不会懂我在说些什么。要不,就是以为我是到沙丘中间的某个湖泊去研究野生动物了。对不起,不是。关于“鸭子”,我下面再说几句,听起来可能要更离谱:我去西内不拉斯加的“沙丘”,不是去研究野生动物,是去寻找一段发生在中国的“鸭子”故事。或者,叫美国的“鸭子”故事也行。等我把故事讲完了,我们最后再定名字。
        这是一段历史。这段历史,我们的教课书里没写。所以我们的许多孩子都不知道,这不怪他们。但是,如果我们的孩子会长大,还会走到世界上去,我就想:也许,我应该把我发现的这段历史告诉他们。
        我说的这段历史里,当然有英雄。但我想说的,不光是某个或某一些英雄的英勇和他们对中国人民的贡献。我想说的是一种人生,或者说一代人的人生。我会说到一个美国英雄,典型的、敢以个人勇气面对世界的美国英雄。但他却不是美国大片里的英雄,是真人。他的形象,也许不符合任何一个中国人假设的或见到过的英雄形象。但他却符合他的时代,他的土地,他的伙伴们。他真是让人喜欢。当我见到他时,他就是一个刚从玉米里回来的老农民,头发全白了,皮肤是太阳的颜色。他92岁,刚做过肺部手术,还带着小小的氧气盒子,飞快地吃完了一大碗牛肉燉豆腐。准确地说:只吃牛肉,豆腐全不吃。他的孙媳妇艾米问他:“您还能开联合收割机吗?”他一直没说话,这时,头一抬,咧嘴一笑:“当然。这还用问。”好象他的孙媳妇问了个很滑稽的问题。从他那一笑,我明白了:开联合收割机的人,吃豆腐,不过瘾。
        这时候,我很后悔:怎么请他到这家日本餐馆来吃饭呢?那牛肉切得太小太细。每份菜里不是豆腐就是鱼仔儿。那是吃情调的,请文人和姑娘吃还差不多。在“沙丘”上过生活的男人,无论往哪儿一站,脸上写着“西部”,身上写着“牛仔”,和年龄没有关系。吃豆腐?笑话。
        说到豆腐和大“沙丘”的不相配,我还得细细说说“沙丘”。我说的这位西部英雄,家就在“沙丘”中的一小镇,盟军镇。我是从认识“沙丘”开始,认识到他的品格,从而认识到他那一代人的品格。其实,在去他家的这一路上,我就想一件事:如何告诉所有没有见过西内不拉斯加“沙丘”的人:这个“有始者,有未始者,有有未始者,有有有未始者……”的“沙丘”,原来在这里! 
        在这里,最丰富的语言要目瞪口呆,最古老的词句要失声观止。想用语言来定义“沙丘”,是白费工夫。还是用你的想象力吧:别把土地想象成一片片田野。想象成梯田也不对。把土地想象成生命。巨大的,充满活力的,全身是发达肌肉的宏大生命。土地再也不能叫土地了。叫太平洋,叫百慕大,叫大道流行,叫宇宙大化。土地翻起巨浪,哪里的大洋大海浪最大,哪里就带上一点我说的“沙丘”的灵气。从此别在这里说“天、地、人”。“人”在这副图画中,没有位置。天和地就够了。连天都是赔衬。“西内不拉斯加的沙丘”比天大。
        把一条弯弯曲曲土路扯直了,当横坐标,再指一架风车作纵坐标。直冲蓝天,正三百英尺是浪尖;俯视湿地,负三百英尺是浪谷。把横坐标想象成从古到今,到未来,无限长;把纵坐标想象成从地狱到今生,再到天堂,无限长。这样的坐标系还是要被“西内不拉斯加的沙丘”撑破了。在沙丘一片无尽头的浪尖上,找一个,爬到上面站一站。你脚下,就是生命。它们的呼息立刻就打湿了你的鞋。每一个“水”分子都在动。更准确地说:每一个“土地”分子,每一个“沙”分子都在动。生命在“沙”里。把“尚善若水”改成“尚善若沙”就对了。“沙丘”,海浪一样起伏的曲线下,是一片水,一片无边远际的地下湖。大自然把一个大湖藏在“沙丘”下亿万年,什么样沙还不都能养活了?只是那个地下湖与“鸭子”无关。我要说的“鸭子”故事的可以从“沙丘”开始,但是,它跑到中国去了。再稍等一会儿,我讲完“沙丘”就会讲。
        现在,你想象吧:在“沙丘”上开联合收割机的人,是怎么活的。先想象一个书法艺术家,大笔一挥,在一大张宣纸上写下:“天行健!”, 再想象一个西部牛仔,用一座小山那样大的联合收割机当“笔”,大笔一挥,在无边无际的沙丘上写下“天行健!”能有这样的想象,就有点接近我说的这位英雄人物的人生了。认识他,是认识一种传统,也是认识一批英雄。在一个光活着,却缺乏生命的时代,他走过来,说:我92岁,名字叫泰德? 那卡奇(Tad Nagaki)。
        泰德.那卡奇一年又一年,开着联合收割机,那张他用来写“大字”的大纸,有1000 英亩大(4,046,000.86平方米或6070亩)。对土地的面积,我没有多少理解能力。这1000英亩或6070亩有多大,我想象不出来。我小时候在中国江南看到过3亩水田。3亩掉进6070亩,就真成了一滴水。那3亩水田是分给某大学下放到乡下的哲学系和中文系教授们插秧用的。教授们用一根线,从地这头拉到地那头,沿着线把稻秧一根一根插下去。一点一点往下爬,永远也插不完。我们小孩子,就站在田埂上,非常同情地给他们唱插秧歌。“3亩”,在我对土地大小的理解中,就已经象天那么大了。6070亩是多大呀!单单敢一个人面对这么大一片土地,就已经是英雄了。
        因为沙丘下有那个了不起的地下湖,西内布拉斯加的沙丘和哪里的都不一样。它水草丰满。沙丘看上去并不是沙的颜色。夏天,沙丘是多维立体的绿色,上下起伏的正弦曲线;秋天,沙丘是多维立体的金色,上下起伏的余弦曲线。在沙丘上的空间,也因此变成色彩变化的多维弯曲空间。夏天,蓝色的空间,扭成一朵巨大的,无形的喇叭花,一天24小时都在说“早上好”;秋天,金色的空间长成一颗酸甜的,剥开金皮的大桔子,到处都是维生素C味道。
        泰德.那卡奇家的几头黑色的奶牛在弯曲的空间里,被挤压成扁扁的几片黑剪纸,或立著,或卧著。它们是游到沙滩上来的小蝌蚪,一根细细的黑尾巴,来回摆,悠哉悠哉。连它们的姿态都象竹林七贤。没有时间概念。
        泰德.那卡奇也有竹林七贤的姿态。吃过晚饭,坐在露台上,面对他6070亩大农场,看着他大手笔下长出的新玉米,那一万一亿行整整齐齐,绿头绿脸绿飘带的童子军,在风中头向一边倒,笑出很响的沙沙声。泰德. 那卡奇脸上就会有这种竹林七贤的神色。泰德的孙子雷恩并不认为他的爷爷有可能沾多少东方文化的光,他强调了几次说:我爷爷是美国人。地地道道。西部牛仔。

        2.八只鸟
        
        现在,我要回过头来讲泰德.那卡奇和“鸭子”使命了。先说一下泰德.那卡奇的名字:“那卡奇”是姓,是“Nagaki”的音译。这个姓可以还原成日本字儿,泰德的名字应该叫“泰德?永木”。他姓“永木”。泰德.那卡奇是第二代美籍日裔。
        再说“鸭子”使命:和“鸭子”一起,同样应该被记住的还有其它几种鸟儿:“喜鹊”,“火烈鸟”, “红衣主教鸟”,“麻雀”, “鹌鹑”,“和平鸽”,“大乌鸦”。这八种鸟是八个使命,八个用鸟名儿为代号的二战时的军事使命,除了“鹌鹑” 和“大乌鸦”使命,其它全发生在中国。泰德? 那卡奇参加了“鸭子”使命。这使他和中国联系起来,使西内不拉斯加“沙丘”里的故事,成了中国孩子也应该知道的故事。
        这是一个好故事,我第一次发现这个故事很偶然。盟军镇有个小小的军事博物馆,我决定进去看一眼,也算是到过了盟军镇。一进门,看见墙上有一首哲学家约翰?米勒(John S. Mill, 1806-1873)的诗,开头两句,用大红字写着:
        “战争是丑恶的东西,
        但是还有比它更丑恶的东西。”
        还有什么能比战争更丑恶?诗里说:践踏别人的自由。
        当人的自由没有了,“人”就不复存在。当人捍卫自由的时候,一个更美好的“自我”就在他身上诞生。约翰.米勒这么说。
        在美国西部,在这片无边的大“沙丘”里,看到关于“自由”的诗句,似乎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我顺着这个小小的博物馆再往下看,突然看到“China”(中国)这个字。在一个角落,在一篇美国“第100步兵大队,442连作战队”的报道中的第一段。我没有想到,在这天高地远的“沙丘”,还能发现和中国有关的故事。这篇报道挂在墙上,字很小,墙角还放了一个玻璃展柜,让我不能靠近。我就这么斜侧着身子,站在那篇文章前仔仔细细地读了20分钟,把那篇文章读完了。这是一篇关于泰德.那卡奇和“鸭子”使命的报道。
        也许,盟军镇有很多二战时期的英雄。西内不拉斯加的“沙丘”上,全是曲线。可是,就算没有一条直线,那些无边无际的“沙丘”,也是字正腔圆的好男人。这里的“沙丘”是二战时的伞兵训练基地。在欧洲战场诺曼底登陆前的成千上万空降兵,就是从“沙丘”里的盟军镇空军基地出去的。他们在这里受训的时候,突然间,蓝天上就冒出了无数朵飞无定迹的半圆水母,白云一样飘向“沙丘”。绿色的“沙丘”和白色的降落伞象男人和男人那样拥抱。然后分开。白色的降落伞,就飞到了欧洲战场。有很多,永远没有回来。而“沙丘”却一如既往,以一个最普通的名字,存在在一个最普通的地方。沉著镇静地等著……在盟军镇,大概有很多很多伞兵们在欧洲与法西斯作战的故事。如果我有时间,我会去寻找这些故事。
        但是,现在,泰德? 那卡奇和中国的故事是我最感兴趣、最想知道的故事。我问盟军镇博物馆的馆长:“这位泰德? 那卡奇还在盟军镇吗。”馆长说:“当然。一个月前,我还在镇上的酒吧里看见他和镇上的老兵们聊天哩。盟军镇不大,你认识我,我认识你。”我说:“我想见他。可以吗?”馆长立刻找电话号码,一边找,一边说:“当然可以,你还应该去找玛丽?帕利维特(Mary Previte),她是新泽西的议员,她找了52年,找到了泰德。你一定要看玛丽写的文章”。
        这样,我见到了泰德? 那卡奇,在前面说到的日本餐馆吃了饭。我也读了玛丽?帕利维特的文章,还读了凡我能找到的与“鸭子”使命有关的文章和书籍。下面就是“鸭子”使命:
        
        1945年7月,以公正、严格、实事求事闻名的威廉?皮尔斯上校(Col. William R.Peers),刚完成他在缅甸的美国战略情报局(The Office of Strategic Service, 缩写 OSS)101独立支队的工作,准备回美国。却突然接到新命令,叫他到战略情报局在中国的202独立支队去,做长江以南的日占区的敌后工作。到了中国才四个星期,皮尔斯上校突然又接到新命令:“立刻到昆明报到。紧急。” 皮尔斯上校48小时没睡觉,日夜兼程赶到昆明。他听到的新消息是:日本要投降了。有情报传来,在华的日军有可能在投降交接完成之前,杀害在各地日军监狱里的联军战俘和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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