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村子的人，尤其是胡子被盐粒浸过一般的老人，伴着鸡鸣狗叫，听着羊咩咩牛哞哞，早出晚归，最后在一顿晚饭中结束一天的光阴。夜里接手，依旧能听见牛羊反刍的声音。
咔嚓咔嚓，那声响，听着心里就舒坦，如同自己的胃肠在消化美味佳肴一般。因此，一些睡意全被牛羊的反刍声取代了，尤其是那些羊的声响。
所以，回到屋子，偶尔杵在炕沿上，点一锅旱烟，吧嗒吧嗒，美美地吸上一通，才上炕躺下。可是，心想着那些羊，睡意全无，盘算着一只羊的身价，才能沉入梦乡。
四叔养的羊，起初两只，做庄稼活时顺便牵到地里，樒在地头，留长点绳子，羊儿就会把身旁的青草一一送入胃囊，既悠闲也自在。四叔死心塌地干活。归家时，疲惫的四叔看看羊肚子滚圆，也不困乏了，牵着羊儿，跟准时上下班一样。
羊儿很争气，没有辜负四叔的厚望，一年下来，竟然发展到好几只。于是，四叔成了专职的羊倌。带着羊儿溜地边，去草坡成了四叔的工作。
一大清早，露水还未散去，羊儿就在圈里咩咩大叫，宛如交响乐团奏起的交响乐。四叔在院子里叫骂着，怪怨羊们总是催促他，可是打开羊圈，他的吆喝里带着欢喜，看着羊儿欢蹦乱跳，急急地奔出家门，也跟在后面，拉长声调嗔骂一句，也向村外的青草而去。
青草已被昨夜的夜露洗刷干净，吸足了阳光，吸足了氧气，等候羊儿的垂爱，还有咬断青草的音节，咔嚓咔嚓，无比悦耳。
日子或长或短，羊儿也不管。或许，对于羊儿而言，所谓的幸福不过是一撮儿青草。
一搓儿青草的幸福，多么简单，又多么繁冗……
四叔的羊，和着四叔的脚步，撒着欢儿，像村庄上空最洁白的那片云。有时无比安静，只听见啃草的声音，像河面上掠过的风。
村里人每每看到四叔的羊，争先恐后，替四叔悄悄地数着数，尤其是女人们，端起饭碗扒拉一口饭，就对自家男人唠叨个不停，恨自个儿没养几只。
四婶和村里人一样，依旧火急火燎，在村子与庄稼地之间来来回回，忙碌不已，至于忙些什么，四叔的羊儿，只装没看见，依旧欢腾着出门，依旧蹦跳着回圈。
几年下来，四叔养的羊，给四叔换来了冰箱以及一些日常用品，可是，我们没有吃过四叔的羊肉，偶尔开玩笑提及，四叔说他对自己的羊下不了手，无法看着自己养的羊在自己的手里丢了性命。
有位叫古柏的中年汉子，是回族，家居山脚下。古柏经常走村串户，对谁家的羊肥，哪家的牛值多少钱，了如指掌。所以，四叔的羊被古柏买卖，四叔连集市都没有去过，只是一心一意地养羊，一心一意地让古柏给他卖羊。
一只羊儿肥了，古柏就来了。当那只羊儿被古柏牵走时，羊儿前蹄蹬地，向后扯着身子，咩咩，咩咩，不肯离开。最后，在古柏的拽拉推搡中，地上踢踏起许多土块，而后咩咩出家门，咩咩出村子。于是，村人知道四叔的羊儿又被古柏卖了一只，古柏又赚了羊皮钱。
咩咩，咩咩，羊儿的喊叫像极了婴孩的啼哭。四叔在院子里转来转去，那神情像极了那只被古柏牵走的羊。
一只羊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简单至极。其实，本来就这样简单，羊儿不用像牛一样被鞭子所驱赶，羊儿只会目送主人，或被主人目送，渐行渐远，直至彼此消失在眼际。
有风吹过的土地，有水，有光，村庄的生灵，像一只只很容易成活的羊。在田垄上，在村口的大树下，甚至午夜的静谧里，也能分娩一声声响亮的啼哭。这啼哭 纯净，与一只羔羊的咩咩毫无差别。但是，村庄的主宰者不会和羊一样脆弱与温和，一些特别的日子，一只成年羊的头，扔在院子里抑或放在灶上，代表着乡村的日 子，红红火火。
不知在哪里读到这样一段文字：你 看一只羊终于在深秋的路口停下脚步，老河滩上飘舞的树叶飞来卷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方向。羊的目光很镇定，或者把怯懦已经放飞在秋日的风中。村子里的人来 来往往，憔悴了容颜，蹒跚了脚步，他们赐予羊草，水与生命（或者反过来，是羊赐予了人食物，水与生命），驯养一只羊也像对庄稼那般忠诚，只为满足旺盛的血 液，以期让血脉在空旷的老河滩上继续……
父亲的老家没有河滩，所以，四叔无法感知空旷的老河滩继续一份久远的情愫。
四叔老了，但村庄没有老，相反，村庄一年一年，读着羊的幸福，咀嚼着羊的忧愁，继续着日子。
我想，也许当四叔衰老后，需要一只羊来陪伴他单调的时光。因为，我亲眼见过，四叔站在羊圈前，听着羊儿的咩咩声，眉眼儿都在笑。我也亲耳听到，四叔赶着他的羊，时而和羊说话，时而自言自语：快快长大，下辈子变个儿子娃，好好活一回人……
或许，下辈子，真的有羊儿愿意化身为人，脚步匆匆，神色疲倦，看庄稼地到底是一片怎样繁忙的景象；或许，羊儿根本还想来世依旧为羊儿，为着一撮儿青草的幸福，当然还有山坡上安静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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