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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盲者

发布: 2014-2-27 16:54 | 作者: 張啟疆



        閉目觀想,整個人突然掉進某個黑色薄膜包覆的宇宙:從深不見底的入口推進(彷彿是一種「內視」的過程),滑過梯田狀的色層,墨綠、橄欖綠、翡翠綠、蔚藍、水藍、南瓜黃、蘋果紅和鑲嵌其間數以百計無從區分的光譜,航向遠天微若六等星的晶點。那是出口嗎?還是光源?閉著眼的我也能對準焦點,搜集光線?逐漸明澈的光河裡,浮出蝌蚪形種籽、風帆狀落英、白千層葉瓣、針樅尖端、宛如細小衛星的花粉、半透明魚鱗、懸浮微粒、甲蟲翅鞘……,然後暈散成一整面銀色的湖。
        這個微縮世界在我緊閉的眼瞼下展示秋毫纖末,有點像夢中畫面,更像在嘉年華最熱鬧的一刻睜眼入眠。
        睜開眼,視野反而急速倒退、縮小,變成黃昏光罩構成的光牆。此刻,我面對一扇漸暗的窗格,我的對面,一雙因為逆光而看不出動靜的眸子,以我不了解的「看法」凝視我。
        「你有心事?」朋友開口了,他不慌不忙端上托盤,打開壺罐,擺好茶畚、墊巾、竹扒,像淘金般撥弄茶甌裡蜷曲的凍頂烏龍。動作迅速、準確,不見遲疑的摸索或杯盤碰擊。每回來看他,他都熟極而流搬演這套待客之道,不勞我動手(我的眼睛往往跟不上他的手部動作),身為他的朋友,只管聞香、喝茶。
        我來這裡就是為了喝茶?還是,藉著深沉的茶香,沉澱胸中的澀苦?我猛力搓著聞香杯,低頭俯嗅,冰冷的杯底不辨留香,只聞到滿掌的汗酸和菸垢。我有心事嗎?我從朋友手中接過紫砂壺,一撮一撮放進三分之一滿的茶葉,等水沸。
        爐上的陶壺呼呼搶叫。七月的濃暮,與朋友對坐品茗,心裡惦的是白居易「晚來天欲雪」的情境。原先披著金黃薄紗的窗玻璃蛻成紫紅色的珊瑚礁。我感到冷。陰崇的海藻,在潛意識的汪洋舞爪張牙。我想說什麼?我想對朋友傾吐什麼煩惱?訴說那樁牢騷?
        我說不出來。
        那句話真是朋友問的嗎?他說過嗎?還是怔忡的我,聽見語言表面以外的聲音?朋友曾教我一套「以聲取人」的方法:說話速度快的人心急氣燥,措辭緩慢而清晰者,謹言慎行:用鼻子吐音意味驕矜或憤懣,以腹部發聲者多半性情豪爽。中音代表平和,低音淳厚,高音的人容易激動……每一種聲音都有一張面具。那我呢?我的聲音具備了什麼樣的容貌?朋友笑著說,你是超低音,用極端靜默來掩飾極端激動的那種。是這樣嗎?聽說海倫凱勒憑指尖就可「聽出」小喇叭與弦樂器的震顫,有一種蜥蜴的「耳朵」長在內臟,彷彿是「用心聆聽」。我的朋友呢?
        相識以來,我一直試著觀察這位「異類」朋友:從他的動靜自得,測出專屬於他的神秘世界,以及神秘的他對「我們的」世界的觀測方式。奇怪的是,我對他的認識,或者說,他對我的意義,隨著接觸的增加,而竟愈發不可解。譬如說,我們之間無所謂四目交接(每當我泛紅的眼盯上他岩石般的白眼球,宛如浪花打在礁石上),也省下嘘寒應對的辭令,往往,兩人面對面,共飲一壺水或各自爬梳心思。他可以一語不發,我則是欲言又止,他不斷運動觸鬚般的手指,穿過陽光,捕捉時間之河的波紋:我像個釣翁,反而閉上眼睛,等待心靈深淵的漁汛。也許,他正豎耳傾聽我說不出口的話:或者他以沉默發聲,而我恍若未聞。
        有時,我幻想自己是隻複眼昆蟲,即使背對他,也能正確讀出對方的一舉一動:我甚至懷疑朋友死寂的瞳內加裝了隱藏鏡頭,以超越視覺邏輯的方式,從事「當面」、「正眼」以外的秘密勘景行動。
        第一次遇見朋友,是在三民路大圓環的路口,他要過民生東路,卻被呼嘯的車陣逼陷路旁,動彈不得。我和他的目的地相同──松山區公所大樓,情況也類似:我是因為內在的裂變,困在現實的安全島上,變成呆若木雞的睜眼瞎子。直到有人輕觸我的右手肘,我看見身邊一位持手杖,比我更「無助」的中年盲人咧嘴對我苦笑,接下來的十數分鐘,我卻從「導盲者」變成迷途的蜉蝣。
        事後回想,那一段不到百公尺的路程不像過街,倒有些行船的味道──他是舵手,而我是載浮載沉的舟身。他的左手搭著我的右肩(婉拒我的攙扶),配合我的步伐緩步前進,不時提醒我注意左前方的來車或右後方無聲無息逼近的逆向行駛者(而我漫不經心用點頭來回應他的好意),一路上,我沉浸在婚變之痛,無視於腳下坑洞,一路顛躓而行。我的身後,響起平穩有致的手杖點地聲、鑰匙撞擊聲和發自朋友口中用來計算步伐的報數聲。
        後來,我發現,朋友其實活在以臂長為半徑的小宇宙裡,像一顆行星,不斷地移動光環軌道,或者說,他的半徑範圍所到之處,將因他的降臨而自成一新世界,他的無色的「意識流」或許悄悄更改了現實的表相乃至歷史的航向?我不知道。過了街,他的手杖點了點安全島上的導盲磚,輕聲說:「謝謝,到了。」從那刻裡,那幢號稱「無障礙空間」的區公所大樓變成我這個正常人的障礙世界。朋友發現我未離開(我在仰頭發獃),問我要到那一樓層那個單位,我訥訥說是關於法律訴訟的事,於是,從進入大廰,穿過中庭,搭乘語音服務、點字按鍵的電梯,我沿著導盲磚一路走進生命中最黑暗、孤獨的時光。那天以後,我的「黎明」變成朋友家中,黃昏時分的窗口。
        我漸漸明白,為什麼明眼人喜歡找盲者卜命、摸骨或祈求隻字片語,以便解答生命中視而不見的迷惑。從某方面看,他們失去了視覺也就無所謂偏見,反而擁有足夠的天視天聽,開悟你我的心盲?然而,我的朋友不是摸骨師或鐵嘴神算,身心俱疲的我也不是為了實用目的而來。一個下午,一杯茶,一個變幻的窗格,一段糾纏的回憶,一位影子愛人……,我的體內,可能潛藏著某種基因程式,正逐漸關閉生理和心智活動,最後關掉整個世界。
        天色漸暗,杯中熱茶變成一口冷井,而我怎麼也看不清井底的容顏。朋友起身,為我點亮書櫃旁的枱燈(屋內唯一的照明設備),一片檸檬黃映出櫃裡散置的點字書、錄音帶和拍立得。朋友說,八歲那年,全盲前的極度弱視階段,突然湧起一股無可救藥的向光情結。那時,白天漸漸從他的地平線退出,而永夜尚未降臨,觸目所及盡是藍不藍,白非白,紅中透黃或綠底黑邊的幻相。譬如說,印象中的父親像一棵巨樹,母親是黑霧裡的白精靈,自己呢?他笑說三歲以前,以為眼睛長在鼻子下方,而嘴巴是用來收攬楓紅或銀杏黃。即使如此,這位失去臉孔的人總能在視覺沙漠嗅出綠洲,沿著微不可辨的模糊地帶,大口品嚐「黃昏」的景色。朋友說,黃昏是他對這個世界的最後印象,也是用來詮釋視覺能力和光明渴望的象徵。第一次拜訪朋友時,我倚在窗邊,因為呈螺旋波浪狀的天空,麻痹得無法動彈;朋友並排站著,呼吸有點激動,但語調平靜地訴說全盲後噩夢深處永遠追不到的綠光。我不知道墨鏡後方的瞳仁看到了什麼,浮映著彩光的鏡片儼如蒐集色相的鏡子。
        (我想起離婚前的無色之夜,夢見自己從夢中翻醒,面對停格的畫面,腦中迴盪著鐘乳岩洞裡穿石透壁的水滴聲。)
        唸大學時,透過荷馬史詩、密爾頓的失樂園和波赫士老年目盲後寫的詩,使我以為管窺了盲人細密獨特的心靈世界。認識朋友後,我試著以另類觀點觀察世界:閉目行走,測試自己的直行和直覺力;閉眼坐公車,以車速、轉彎數、停站次數丈量車行距離。在辦公室或咖啡廳,我不再理會上揚的唇紅、微露的齒白、閃爍交錯的目光和曲折附會的語意,寧可瞪大眼睛,望向對方的瞳孔深處和更深處。我想要洞悉什麼?看透對方?戳穿彼此之間虛虛實實的氛圍?搖搖頭,我缺乏這種見微知著的異能(其實,大部分時間,我是張著眼睡著了)。傳說螳螂用超音波交談,鱷魚與大象靠低於人類聽覺範圍的聲波溝通,鴨嘴獸以喙為天線,捕捉甲殼食物,測試水暖江寒。下水道的鼠輩,也有牠們自得其樂的生滅方式。我呢?我的大腦既聾又啞又瞎,喪失了本能也失去了可能,只能循著社會制約,將情感的失落轉換為工作的失意。我的婚姻結束於無風無浪的第十年,大風大浪的就業經超過廿載,即使如此,面對妻,面對那些表面的朋友或背後的敵人,我仍表現得像個剛到地球的外星人,驚疑戒慎不能自已。問題就在這裡:何者為我?何者非我?穿西裝打領帶的我,為什麼揮不去內心原始的鼓聲?渴望釋放感官,又遭理性條文綑綁?何者為偽?何者為真?現實是相合虛構。
        我又想到妻。多年來,我們用身體取悅對方的身體,享受自髮梢到腳趾尖每一個感官密碼的神經脈衝。我們用心解讀彼此的眼神,以俗不可耐的字眼表達凡夫俗子的共同的心聲。當年那個追求妻的我,像隻百慕達樹蛙,以肺定聲,聲波波及體側,在體腔內共鳴,再到達鼓膜,據說,百慕達樹蛙的求偶聲像悅耳的豎琴,是啊,當年發自肺腑的蜜語甜言,如今安在?
        多年後,簽下離婚協議書的一瞬間,我竟在妻濁紅的眼裡看見當年清澈的眼神,不,應該說妻無表情的瞳仁深處埋著駭浪驚濤。我眨巴著倦累已極的眼皮子,不知該相信表象還是心象?由於我的不捨,所以撞見當年的她?還是妻永遠年輕的心,拘著中年疲憊的我?
        很想問朋友,所謂「瞎子摸象」的那隻象,究是指什麼?隱藏在觸覺裡的視覺?意志建構的表象?另一種微觀的真相?我不能這麼問,一如從來不以語言觸探朋友的隱私(他的目盲原因、奮鬥歷程、遭受的社會歧視等等)。唯有一次,我發現他在自家裡行動自如(他的白手杖靠在玄關的門把上),反倒是我經常誤撞桌角或几櫃,忍不住問了一個一語雙關的問題:「當我們的感官受到限制,往往製造道具來彌補不足或擴充慾念,結果是,道具決定了感官,譬如說,立體電影、四聲道音響,你呢?你的生活中,除手杖外,有什麼是不可或缺?」
        「手杖」是個隱喻,朋友聽懂了,他說,盲人外出時將手杖持握在肚臍,以左右四十五度角,在地面交錯點觸。手杖是他們認識外界的方式。但點地一如點字書,單憑外形不足以決定意義,也不可能形成故事。朋友邊換茶葉,邊告訴我關於他的「手杖的故事」──一名曾經相攜相持後來病逝的女人,一位耳聾的妻子。
        朋友問我看不看球賽,我說看。朋友問我有沒有見過盲人看球、聾子聽轉播,我無言了。朋友繼續說:我的世界裡,所有的事物、聲音毗鄰而立,同樣巨大,同等細小。我聽見十七樓高鋼架墜地的爆響,時速一百公里的固特異輪胎的尖銳煞車聲,球滾過沙地的摩擦聲,躍入草叢的彈跳聲,球棒擊中球心的脆響,斷棒的崩裂……,我還可以聽見,朋友,你不均勻的呼吸裡加熱的血流聲,我聽到什麼就是永遠聽到了。只是,缺少圖像的解說,我找不到意義,也抓不準眾聲喧譁的疊聲:憤怒混著興奮,激情挾帶頹靡,二百分貝的驚叫中暗藏最輕細的嘆息,以及,包圍、淹沒這些聲音,專屬於球場永不停歇的喊聲。我永遠不知道李居明揮棒的模樣,鄭志龍飛身灌籃的英姿。於是,每回和妻牽手到球場,我會抓著拍立得,一有動靜立刻為妻錄相;妻也抱著錄音機,為我「影印」那些沉默的高潮。
        總是這樣。我和妻面對同一事件,卻是處理兩種主題,兩樣感受。我為妻蒐集我無從想像的畫面,妻為我保存妻無緣分享的聲音。她的殘缺,我的遺憾,有可能結為完整的故事?我們是一對天造地設天殘地缺。我看不見妻,妻聽不到我。我們都是半個人也是對方的一半。都是對方的背面……朋友,在球場裡,也許我們曾經擦身而過,你會轉頭看看我們的背影嗎?
        我下意識低下頭,幾乎關不住眼底的汪洋。此時,茶色應比天色更黑。「我了解背面,也看過背影」我告訴朋友:「當我背對妻那一刻,目睹了自己的背影。」
        離婚前夜,我從一場情境曖昧的夢域(夢見自己再濡有愛人的能力)掙脫出來,似醒非醒,神智清明可是指揮不動手腳,只能眼睜睜望著兩具平行背影──妻和我,躺在應該是「卧室」的闇澹空間。空中漫著霧氣,水聲滴瀝,像啜泣,也像什麼地方的水龍頭忘了關,事物的輪廓消融在一面珍珠灰的無限之湖裡。我提醒自己,人類的單眼不可能覷見自己的後腦,除非離魂或脫竅。於是我寧願相信自己並未真醒,而是掉進更深的夢塹,從一個夢翻落另一個夢,或是夾陷在夣與現實的灰色邊緣。
        我試圖叫喚自己,發現床上的我也掙扎著想醒來。沒有用。我張口吐舌發不出一絲聲音,一如另一個我的輾轉不得。而且,床上那個我也在作夢:同一場景,同一張床,平行的線路忽然傾斜、交叉,變成一對纏綿合抱的恩愛夫妻。老天!那是多少個世紀以前的事,夢中人真是我和我的妻?更要命的是,我看那個「我」似我而非我,不是過去、未來、現在的我,也不會是「我」以外的任何人。如果我沒記錯,斯情斯景出現於十年前的新婚夜,問題是,床上的「我」不再年輕,床功依舊笨拙,雙下巴和啤酒肚也未因夢的酵素而美化,幾乎可說是一模一樣。可是我知道那個人不是我。究竟什麼地方不同?我說不上來,或許,那男子只有妻知道:我的妻經由「我」找到一世的情人,我同樣在自己身上猝逢某個可疑的訪客。那一個才是真正的我?
        我真的很想醒來,至少翻個身,換個夢吧。只是,這一連串的畫面究竟是誰的夢?我的夢?妻的夢?同床而相向之異夢?寤寐中的我窺見妻的心靈秘密?還是夢裡的我同時夢到妻,或淪為妻的夢中人?層層的框陷套疊,十年來絕無僅有的夢的偶遇,隔著半意識的闇影,我睜大眼,只能睖視背對我的另一個自己活跳蝦式的演出,兩個背影之間既不能翻身相擁,也不能起身離席的恆定的距離,一動也不能動……。
        所以,朋友,眼前這杯冷茶,珍珠灰的無限之湖,標示著一個有限的夢境:此生我對妻全部的愧悔。而那夜,靜止湖面又凝縮成一顆虛懸的水滴,鑽出妻的眼角……
        「等等,」朋友微偏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能不能告訴我,你帶誰來?」
        「誰?什麼人?」我轉過頭,不,也許直到此刻才睜開眼,看到一面烘亮的空洞的牆壁。
        「看清楚,一直在你身後的那位。」朋友的笑容,像是對他鄉的故知打招呼。
        我的背後,不見人形,沒有陰影。朋友後方的檸檬黃光源,穿透我的雙眼,折射成雪白牆面的七彩金光。
        我愕視著只有在凝神觀想時偶現的彩虹光譜。
        
        本文獲第十八屆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
        第一屆九歌散文獎首獎
        入選八十四年度散文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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