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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4-2-27 16:51 | 作者: 張啟疆



        震盪的黑盒子框著坍陷不止的天地。半傾櫥櫃裡的同心圓娃娃亦隨之崩落,在裂開的地面散成壓扁的句點、彎折驚嘆號、欲言又止的頓號,以及,首尾相連宛如自問自答的問號。
        像星爆。像,被擠出殘垣斷壁的夢。
        一聲低音,很低很沉、微不可辨的悶響,含羞草無風收捲的撩動,絲狀空氣纏繞耳蝸最深處那根毛細胞的翕動。
        有人在啜泣?嘆息?說不出口的幽幽一喚?一息尚存的呼吸聲?
        喃喃回聲?
        「回來吧。」
        「趕緊回來吧!這個世界不是只有你一人。」
        「我會永生永世守著妳……」
        「餘震仍在持續進行中……數分鐘前又發生芮氏規模……」
        搖晃的感覺並未隨著震停而中止。直線衍生駢影,圓弧化作漣漪。眼前家俱裝潢變為奇形怪狀的幾何圖案。
        女人瞇覷著深度近視的雙眼,在狼藉的料理台上摸索——速食麵、可可粉或阿華田什麼的,她猜孩子應該餓了。
        光線不足的廚房、暗淡的客廳、客廳轉角幾近漆黑的房間——孩子的房間,一層深過一層的闇黑,她回望的視線,始於迷離,終於不知所措。
        是後遺症吧。她用媒體名嘴的話平撫自己。有些事情一旦發生,就很難再回復原狀。這個世界,唉!不再是人們習以為常的模樣,甚至變得難以辨認。她覺得無法接受。她一直在努力適應這一點。
        衣襬紋動。孩子無聲無息來到身邊,拉扯衣角:「媽媽,妹妹餓了。」
        蹲下身,半黑中渾圓的小臉蛋——如今這個家唯一的指望,內心的抽搐尤勝感官的不適。「乖!你餓了嗎?媽媽泡牛奶給你喝。」
        「是妹妹餓了。」尖細的童音轉為憤怒拔高的分貝:「妹妹哭得這麼大聲,妳沒聽見嗎?」
        「妹妹……」她聽見自己聲調裡的哽咽,她很清楚孩子的不清楚:「妹妹已經睡了。乖!不要吵她,你自己去玩,哦!」
        「不是啦!妳都沒有在聽。」一股掙脫的蠻力震退了她,孩子邊搖頭邊倒退,吼聲淒厲:「妹妹哭了很久了,妳一點也不關心她。」
        關心。胸臆間一陣收縮,五臟六腑麇集纏黏,朝不知名的黑洞崩陷。清清楚楚的痛覺,混沌湮淡的回憶:呼救聲、悲號聲、警鳴聲、探測器的響聲、重機器的挖掘聲……眾聲沸騰,匯為撕心裂肺的回響。她愣了愣,偏頭,豎耳,隨即搖頭——不行,不能這樣下去,不能再被那件事滋擾,日子要繼續過,他們——劫後餘生的他們——要面對現實。她要阻止恐懼、妄念與瘋狂。
        「弟弟乖!聽媽媽說,妹妹沒有哭……」蹲下身,環出雙臂,等待圓滿。「妹妹已經——」要怎麼樣才能讓孩子明白妹妹已不在人世的事實?襁褓中的女兒,事情發生前猶在哥哥懷中咿啞笑鬧的可憐寶貝;天搖地動的瞬間,她本能地撲向孩子和孩子懷中的孩子……
        她只抱到一團虛空。
        「妳騙人!你們大人都在騙人!妳根本不愛我們。」像一溜輕煙,奔竄的小黑影已閃過客廳,遁入世界另一頭,她進不去的地方。
        「回來吧!媽媽在這裡!」她想告訴孩子:「這個世界這個家,不是只有你一人。」
        「親愛的,孩子和我都需要你。」無助地望向客廳:「你在看電視嗎?你到哪裏去了?」
        凹陷的沙發茫然坐對自語自言的螢光幕。他的人呢?在她最需要呵護時,他跑到哪裏去了?
        雙臂環箍得更緊了,簌簌顫抖,她想起童年時,颱風前夕,父親在釘死的門窗外緣加框的畫面。
        方框裡的圓弧,漣漪盪散的渦紋線條,層層疊疊,環環迴迴,八卦陣的迷離幽窔。
        「這種『回式建築』呈現客家莊聚居自衛的特異風情。沒有角房間,同心圓設計,分配均等,抗震力強,環環相護,彼此支援,構成嚴密的防禦系統。即使閉門不出,也能自給自足生活達數月之久。我們拍攝到大直徑、三環式的永定土樓,最經典的『客家圓樓』,瞧!像不像巨型保護傘?……」
        心頭一陣抽搐,擴散的暈線忽又兜攏,凝成不解的謎團。茶几上的精裝書,翻到密密劃線的那頁,癱在一角,螢光筆掃過的那行文字,綻放幽厲的綠光:世界的本質是幻象,現實只是彼此迴護的虛構。
        那件事發生前,他無法想像筆直的公路翻成蟠龍,曲折迤邐的海岸線垂直崩陷。如今,他的家不再是三房一廳溫暖的窩——打開房門,門牆隔間光影交錯,入口之內仍有入口?走向廚房,關不緊的水龍頭幽幽泣訴,沒日沒夜,永不息止。握住大門門把,不穩定的手圈成問號,他將回到外面還是深入內裡?
        「……繼續為您播報震災新聞,救難人員在瓦礫堆中挖出感人肺腑的畫面,有位罹難的媽媽臨終前仍在餵乳,而懷裡的孩子早已斷氣……」
        他想關掉電視,找不到遙控器,掙扎起身,走到廚房門口,無助地望著她——心愛的妻,如今他生命中僅存的希望——凝望她的無助與虛妄。
        看著她恍神,看著她夢遊,看著她以他不能理解的方式憑弔逝去的世界:東張西羅、哄慰空氣、來回急踱步、佇足空房間門口、擁抱自己……如何讓她明白,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傷逝或懷舊,或者直行,或者迂繞,抗拒這種心理慣性是備極艱辛的;但現實就是已實現的夢魘,不能逆反,他們的家不再是原來的家,孩子已不在孩子的房間。
        「弟弟乖,妹妹沒有在哭……」看著她手劃虛線,輕撫不存在的孩子,他的心就像群山萬壑卒然驚飛的噪啼,寂天滅地空轉不散的絕響。如何讓她明白,孩子——心愛的兩個孩子——永遠不可能回來的事實?「災後症候群的特徵:狂譫囈語、幻視幻聽,有時分不清現實與虛幻……」黑盒子裡的名嘴烏鴉又發出噪音,他真的很想叫電視閉嘴。他很清楚。也清楚她的不清不楚和自己的不明不白:痛苦將會如此這般持續下去,天長地久?緊密地、糾纏地、永不離分地,悲傷偕老?那長如永恆的瞬間,他們一家子驚艷於卅四吋方格裡的奇山異水,正計劃拋開一切,來一回夢想的出遊。當眾星殞爆,直線光束墜入空間彎曲,他緊緊抱住死命抱著孩子的她……
        那天以後,他抱她、哄她、安慰她、拍撫她,向她保證:即使墜落無間地獄,我會永生永世守在妳身邊。而她不回應不吭聲不看不理或在四目交接時投來視若無睹的目光,或在他懷裡掙扎哭喊:「你到那裏去了?」
        「回來吧!我就在這裡,妳不是孤單一人。」廚房門框的黑影隔出一道銅牆鐵壁;螢光幕裡的藍紫線條,在他的橢圓形眼鏡上明滅閃爍。焦躁分貝的渦流深處,隱隱傳來屑屑索索的碎音。男人回首,蹙眉,努力傾聽,隨即搖頭。淚眼凝望的神情,始於不知所措,終於迷離。
        極輕極細極沉極低的悶響。
        蚯蚓翻土的聲音?蟄蟲初醒的唧語?萬年冰河下的魚訊?無垠雪地裡一顆種子奮力抽長的自白?
        喑喑幽幽。如訴如泣。無由辨認。難以理解。那是孤獨的表達?以自己的方式認識或悼念僅有的天地?另類的傾聽:眾聲喧嘩裡的虛妄、交會與錯過?那絲狀音波盤旋繚繞,穿越時斷時續的電視分貝,直到接上探測器的驚呼……
        「不可思議的奇蹟,救災人員又在殘垣斷瓦中發現偉大的親情故事:爸爸擁著媽媽,媽媽死命護著男孩,男孩又緊抱襁褓中的妹妹,一家四口的同心圓畫面。據研判,這家人應是來不及逃生,甚至不及關閉電視,即遭覆壓滅頂。說也奇怪,房屋結構幾近全毀,唯有電視竟是完整如初,也一直未斷電,而成為救難的線索。
        更驚人的是,當眾人費力起出層層屍體,赫見最內層、多日未進食的小女嬰一息尚存;而在急救、餵食的過程中,只見小女嬰使盡氣力張開小嘴,像號啕,似嘶吼,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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