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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闭症或关起门来的狂喜:广子的另一面

发布: 2013-12-26 18:49 | 作者: 赵卡



        ——重读广子的《往事书》

        布丰有一句格言,“风格即人。”这话有意思,说你想了解一个人,最好去看他的作品里的东西,美好的品质或者浓烈的缺陷都会在他的文风里一览无遗,如果他还不算是太狡猾的话。如果我这样说广子,对他的印象近二十年来保持一种不可摧毁的认知,并且私自下这样的结论,这种生活不值得,或无法效仿,你会产生怎样的反感?
        我认为广子并不忌惮什么写进了他的诗里,他有足够的胸怀容纳一切;或者,他还是对什么事物有所忌惮,譬如他追求精确反对含混,吊诡的是,在他那里,反对含混恰恰就是含混本身,精确倒变得软弱无力。我觉得,对他来说,深刻总是与浅尝辄止背道而驰:一个人独居一间租来的旧房子,“像一个王子更像一个贫民”,度过很多一个人的夜晚,这种概念性的状态广子持续了很长时间。因为缺少情侣(或许不是),“按昼夜的规律分布”,他不得不留心住所旁边的小酒馆,五百米之内的,尽量物美价廉即可。他决定从此做一个热情的哑巴,他还经常长久地发呆。广子的生活极其简单,超越了概念的,我说的简单不是简陋的那种,简陋的是他屋子里的摆设,一张双人床,一个旧沙发,堆起来的书,讲究的茶具,偶尔,抽剩下的半包烟会孤独的立在茶几上。广子或许有轻微的健忘症,但他不必感到羞耻,所以他事先多配了几把钥匙,除了他自己留在口袋里的外,其余几把分散到了各个地方,包括在我手里的一把,我捏着他的钥匙,老是感到捏着他的把柄,这种感觉可真阴险。他若喝多了酒,叩门时不免找不到自己身上的那把钥匙,但他肯定会背诵自己的酒鬼之歌。广子绝没有酗酒的习惯,但他会在“嚣张的夜空漂满无边的醉话”,“暴露出霸道的本色”,还会“对着月亮撒尿”。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酒量降得厉害,跟着的是他的脾气也减弱了许多,但这,也并不能证明他没有脾气,我觉得脾气是一种伟大的戏剧性,而我们的诗歌恰恰缺乏这种戏剧性。广子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居无定所的人,他或者坐在夜行的中巴车上,或者在深秋之夜经过阿巴嘎草原,他的永久住所在诗句里,平凡又安逸的生活似乎与他无缘,他的生活、写作和冥思都是在动荡辗转中完成的。
        在这样一种不确定的环境里,广子写下的诗篇明显拒斥了那些可以在视力范围内看到的意象,他和狄金森、弗罗斯特那类大诗人不一样,并不善于或不屑于利用他经过或居住的场所,比如斗室,院落,街道,小餐馆,夜市,书店,车厢,公园等等,所以,他后来的有限的几十首诗里,你是难以看到衣柜、沙发、床、光线、植物、公交车和水泥建筑的。就像意象主义兴起的20世纪初,狄金森是那种未被供入意象派诗人名列中的意象派诗人一样,广子或许做了一段时间的狄金森的信徒,实际上他们的诗篇里不可能吝啬生机勃勃的意象,这是他们对已知世界的认知和未知世界的沟通,写下的诗句描述或讨论了各种深不可测的体验和深入骨髓的痛处,比如做爱、故乡、友谊、疾病和生死。广子对可见意象的刻薄程度,在他前十年都是不可思议的,那时候,一只具体的蚂蚁都会在他的诗中骄傲的抬起头来。我很困惑,一个曾被具象世界吸引的诗人是如何完成他的艰难的转身,而坚决的步入了纯粹的精神生活的。他的那些诗,就像本雅明对普鲁斯特的发现,“并非按照生活本来的样子去描绘生活,而是把它作为经历过它的人的回忆描绘出来。”
        每一个和广子相识的人,应该都熟悉他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布道式语调,急智,趣味盎然,简洁或者直接,不含歉意的那种,也许他不是故意的,因为他还不至于是一个神秘主义者,至少我没发现他在这个领域里的深入倾向。难免,他的诗句里常常会充斥了各种各样的好看的箴言、谶语,有的深不可测,有的晦暗不明,有的粗疏空洞,有的无聊,有的如自恋,有的像挽歌,拐了弯的,偷换了概念的,我对他诗句里那些打动人的部分很不以为然,这不是共鸣,而是自我感动的昭然若揭。所有这些,我认为是值得警惕的嗜好,不应成为一种个人的典范文体,在这方面,最好的诗篇已经被莎士比亚润过色的《圣经》写出来了。但这说明,我们渐渐生发出了一种只有在私下里才有的兴趣,热衷于广子的诗人面具,我把他看做是天赋的一部分,“好玩于天赋,是诗人最不想公开的但又最渴望被秘密地看见的一副面具。”臧棣这么说,我们也这么认为的,不是广子已经说过的那些被记下了的饶有意味的话,而是期待他还将说出什么,不是他已经写出的那些被我们无数次读过的诗篇,而是他还会写出什么,尽管,他长时间陷于一种困境中,他对他还没有写出来的诗已经焦虑不已。
        广子以他的风格逐渐引起人们强烈的兴趣,他这种风格其实算不上很独特,只是气息符合了很多人的对他的醉心,包括对他的有限的半途而废的残篇。关于广子的诗篇,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一部分,因为他写下的不算很多,和特朗斯特朗姆差不多吧,更多的诗篇私藏在他的内心里,他在艰难的琢磨,而且他被这个问题折磨了很久,关于他个人的那些诗篇需要什么样的恰当时机写出来,包括第一个字和第一句如何呈现,最后一句如何收尾。糟糕的是,我们不能等到广子写下他的第一句,他就烧毁了他内心里的那些诗篇。这是一种奇怪的情况,好像他不具备写那些诗的能力,需要它们自动显示出来。这就类似于罗兰·巴特说过的那种情形,波德莱尔的作品是记录波德莱尔怎么失败的,凡高的作品是记录他怎么疯狂的,柴可夫斯基的作品记录了其堕落。很多看不见的诗篇毁于广子的内心之中,最后变成了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的写作的“秘闻”,我们却非常希望看到那些被损毁的诗篇,一如彼得·德鲁克在谈论沟通法则时说过的,“是要去听出没有被说出来的东西。”我觉得这简直是在虚构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充满了轶闻或讽喻的性质,其实,对于广子,与其说这是一种幽闭症的结果,不如说是一个人关起门来的狂喜。
        他有无畏的一面,对自怜自艾和牢骚满腹充满了厌恶,也许很难相信,我有时候这样猜测广子,难免有失公允,缺乏宽度。他今天写下的一首诗其实在去年或更早之前就完成了,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广子每写下一首诗,等于毁灭了另一首诗,还有一些残存的片断,他可能在暗暗修补,比如那句使他无法自拔的“我的眼里揉不得奶水”,这和马拉美对残存的东西不值得一顾的态度截然相反。我和广子偶然一次谈到过马拉美的那种可怕的美,他似乎不屑一顾,我也就无法再往远处扯马拉美的无法实现他意图的那些东西了。“诗歌是什么,”米沃什自言自语,“它并不能拯救/国家或民族?”但在广子那里,诗歌也许可以实现爱情,而爱情是一种永不能穷尽的作品,我们允许广子完成他的伟大想象,我们也允许用一种过去时的口气谈他的一部书,一种毋庸置疑具备独一无二风格的《往事书》。
        
        2012.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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