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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书

发布: 2013-9-26 17:14 | 作者: 周芳



        (一) 偷 窥 者
        
        小学快毕业时,为了让她能骑车到二十几里外的镇中读书,他多出了一层身份——她的骑车教练。
        绕着村小几近破败的操场,他划出几道醒目的白色粉笔线,充当训练车道。他板着面孔,命令:走,第三道线。她沿着线左右冲突,那线上有着不停的曲折,六十度的拐弯,四十度的折角。他挥臂跺脚指挥调度。口哨一吹,百米的道就要多少秒通过。为此,她摔破五条裤子三件毛线衣。人们暗底里冷笑:呸,一个野丫头能变成金凤凰?他淡淡地笑着。那时,他抓住了时机,教给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每一次顺利通过检测,他就带她冲陡坡,算是一种奖赏。近五十度的高坡在村子连接外村的道口处。她将头靠在他的后背,双手紧攥着他的腰。忽地一个俯冲,他展开了速度的翅膀。她发出惊惧狂喜的尖叫,恍惚间,有种不在人间的飘然——他用俯冲的力量把她举到欢喜的巅峰。他们乐此不疲。
        初三那年,每个星期三,他会提着前一天就炖好的汤,骑车赶到她住读的学校。汤碗放在竹篮里,竹篮四周塞着厚厚的棉花。开家长会时,班主任说她的成绩非常不错,就是身体太差,要加强营养。他记住了,一个星期送一次汤。鱼头汤、五花肉炖萝卜汤、海带汤。他变着花样,将家里所有的开支紧缩成一煲汤。
        他对她有多么溺爱就有多么严酷。考试分数如果不能高出第二名很多,就要分析原因。一次考试下来,她交给他一摞汇报材料,揪出零点二五分的失利所在。
        同龄女孩子潦草结束初中学业,匆匆忙忙外出打工或在家里织草包。她成为了村里二十年来第一个女中专生。那时候,村子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织草包机。“咔嚓咔嚓”的编织声回荡在村子的日日夜夜里。稻草包装稻子装泥土,装走她们灰淡的青葱岁月。她家没有织草包机。他说我的女儿不织草包。
        
        填报志愿,他们发生了第一次冲突。她害怕鲜血哀号,不肯填报卫校,他不准她选择师范。他咆哮,摔碗,第一次动手打了她。她绝食,抗议。在教师民转公事件上一路受挫折的他,叹气,让步。
        十九岁那年,她从师范毕业,走上工作岗位。他挑着重重的一担子送她去三百里之外的异乡。一头是生活日常用品,一头是他做的食物:糯米粉、炒碗豆、腌榨菜、霉豆腐。宿舍里,他忙着检查门锁,检查水笼头,检查电线开关。他要回家了,车开动时,她叫他,他低头不语,眼角发红。她听见一声轻微的疼痛声,连着她和他的一根脐带,轻轻地,断了。
        
        他曾辗转几趟车,挑着新收的晚稻米和新鲜的莲子去看望她,而她正在东湖与同学划船。周一,她返校,看见宿舍门前一地烟头,摆成一个圆圈。门房大爷递给她两封信。他留下的信。收信人是学区主任和校长。他要她转交。他和他们未曾谋面,何必写信?她拆开。在信里,他化身为一只老母鸡,卑微地,谦恭地,不停地请求,不停地感谢。他将米和莲子分装在三个袋子里,要她送给校长和主任。她痛恨他的迂腐,扣下两封信,置之不理。 
        接着,他插手她交友。他说交朋友可以,但是不能找一个工人,不能找一个外地人,不能找一个学历不高的人。她再次跳起来,大叫不要你管。
        五十度高坡冲刺的惊恐欢喜是很遥远的事了。爱情,欲望,理想,孤独,方向不明的青春,一根根坚硬的刺,在异乡的月色里静静地闪光。她要独自咽下。
        十五年间,他由民师转为公办老师,做副校长,被人扳倒,东山又起,又被扳倒。游戏规则中,不按常理的出牌,乍暖还寒的性情。他心里纠缠了太多闪电,随时都能下起倾盆大雨。
        而她呢,恋爱的波折,婚姻的冷热,抚养孩子的种种辛苦,她同母亲说。对他,更多的是无言。他的配角身份开始显现。
        
        只有他,努力地钻进她的世界。
        工作之余,她写着寂寞的文字。如果告诉他稿子被退,他会比她还郁闷。报告稿子通过了,他会比她还张扬。 
        她与老公吵架了,他愁得长吁短叹。老公要升职了,他高兴得睡不着觉。老公真升职了,又怕他的女婿演绎一等男人家外有家的传奇。他故意将《家庭》、《知音》摆在她的书桌上,期望她能从中获得夫妻之战的经验与教训。节假日回到老家,他会缠着她的孩子,低声地,一遍遍询问他们的蛛丝,马迹。
        他将从老家带来的特产,楼上楼下地送,为她编织更多的人脉。
        他学会了手机拍照:偷偷拍下记载她的文字刊物的封面封底,拍下她的生活照。他找到相关刊物,把她的所有文字工整地誊抄在一个笔记本里。
        他偷偷地将她们的全家福照片带回老家,同他的笔记本一起锁进他的抽屉。某个清晨或是黄昏,他眯着眼,把照片高高举起,她笑得那样灿烂。他咧开嘴笑了。
        
        这世上,她一辈子都是他的主角,而他终生是她的配角,这是确定不移的事实。时光的深处,一个落魄的偏执的书生,一个可敬又可怜的父亲,用满怀的激情曾将她举上开花的枝头。今天,他不能将她搂在怀里,放在膝上。他与她已不能共度时光。他萎缩成一个偷窥者:俯下身,探寻她的幸福,是否安全存在。
        
        (二) 药 丸
        
        老去,并不是渐近的进程,而是瞬间发生,就像被田园里一道疾速的闪电忽然击中,足以致命。
        一纸退休书,将他行为上的可疑漏洞清晰地推到她的面前。
        
        白天,他坐在阳台上,神情淡漠,眼神飘忽。她唤他一声,他依旧木木地坐着。她拢在他耳边,大叫“爸爸”。他忽地一下子惊醒,转过身来,满脸是克制的平静。发皱的脸上浮起无数的老年斑。 
        她在电脑上为他找到许多相声小品段子,把笑声的海洋准备好。他不听不看,将它们一一删去。他找到《渴望》、《送战友》、《二泉映月》。终日沉浸在低沉哀婉的旋律里。
        深夜三四点,他会突然打大歌曲音量。“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毛阿敏的声音像钢锯,锈迹斑斑,收割夜的宁静。那是他内心潮水的暗涌,突然变成一柄尖利的飞奔,一下子击中夜的耳膜心脏,让人窒息。她惊惧地捂紧耳朵。
        她收起电脑,不让他听那些沉郁的老歌。他暗地里买来闹钟,藏在枕头底下。定时调到深夜一点,二点,睁着眼,等着它像一枚定时炸弹,爆响。
        他整夜不能入睡,吃大量的安定也不能。从白昼的茫然到深夜的激烈,时间和年轮已将他狠狠撂下。
        那么换一个环境。她请他来城里。他对那些在公园里打太极打纸牌的老人赐以鄙视的眼神:无聊,苟且偷生。
        她后悔,后悔那些她忽略掉的日子。她试图恢复他主角的地位。写作时,就一个名词的用法,她请教他,要他帮她推敲。他说我弄不懂。她陪他上街看花市,他在鲜花面前木然,不动神色。她撒娇让他做最拿手的蒸大鱼,他搁了三道盐。
        她说爸爸,我们去看医生?他淡淡地说:我要死了?呵,死了才好。他的眼死盯着手中一本书,书拿在手上半小时了,仍是第一页。她递上一杯茶,他侧着脸,不看她,不接杯子。她说爸爸,您到底要我怎么办?他说:我不要你管。
        
        她查阅无数资料,问了许多专家。
        人们说,抑郁症患者时刻会有自杀倾向。
        必须治疗,必须吃药。
        是药三分毒,可以不吃吗?不行。医生说得坚决。 
        她监督他吞下第一粒药。吞下不到三十分钟,便入睡,深度睡眠。他开始天天吃药。半个月后,早上下床,他踉跄了几步,腿如婴儿一般软弱无力。接着,是身上奇痒。他抓,抓。暗红的血渍白色的皮屑飞舞,指尖有肮脏的皮肉混合。这是药物的副作用,百分之一的人有,他被幸运地选中。医生配了更多的药,缓解副作用,加强疗效。早上三种不同药丸,各一颗,中午50毫升药液,晚上二颗药丸。
        他的生活围绕药丸展开。他开始渴望黑夜快来,他吃下药,死海一样沉睡。
        
        原来快乐与平静可以用药丸产生。她叹息。 
        她的两个弟弟依旧在四处漂泊。工厂,流水线,职业病,这些敏感的刀刃,是她的痛,也是他的痛。
        唯一的女儿是他的鸿鹄。他想把她的天空支撑得更为辽远,可是伸起手,他已够不着。或许,她早已不属于他了。
        隔了二十年时光,她不能还他一个俯冲的快乐。现在,她愿意转身,做一回他的配角,做成他夜夜要吞下的药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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