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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之一

发布: 2013-6-27 19:23 | 作者: 计文君



        天河

        一
        秋小兰去医院看姑妈秋依兰,她得给姑妈汇报团里重排大戏《天河配》的进展情况。说是重排,其实是新编,连戏名都改作了《织女》。
        秋依兰从小气管和肺就有些弱,唱戏练功倒好了,老了却又娇气了,这场肺病从春天开始闹,小半年都没能从医院出去。想想也不可思议,那么孱弱的胸腔竟也成就了戏曲舞台上的一代名伶。
        佳人老了,姿态却没老,秋依兰婉转有致地斜靠在枕上听秋小兰说话。
        秋小兰在削一只苹果,“角色还没定,挑了些孩子,先在那儿排舞蹈呢。”
        “你跟那个萧舸谈过吗?”秋依兰问。
        萧舸是这次《织女》的编剧兼导演,从省艺术研究院请来的。
        秋小兰旋转着苹果,红色带着腊光的果皮从淡黄的果肉上滑下来,螺旋着垂在她纤细的手指间,越来越长,秋小兰摇了摇头,笑一下,继续削苹果。
        秋依兰思忖了一下,“有空跟他说说新本子,他是导演,你是织女嘛……”
        “团里还没定,谁知道……”秋小兰遮掩着自己多少带点儿得意的喜悦。
        秋依兰笑了,笑得咳嗽起来,她咳嗽着说:“谁都知道!”
        秋小兰也笑了。这时苹果削好了,她把一条完整的果皮放在盘子里,拿着那只苹果,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秋依兰不吃,她也不想吃,最后,她把苹果也放进盘子,用那根苹果皮照原样围上去,孩子似的认真而又兴致盎然。
        秋依兰抬手,她的手里总是抓着条手帕,手挥目送之间流连飘摇着略显夸张的柔媚,她用手帕擦了擦嘴角,说:“也该来了……”
        秋依兰忽然顿住,不再往下说。秋小兰摆弄果皮的手停下,看着那只苹果在空气中开始氧化,果肉上生出点点浅褐色。病房安静了,窗外树阴里的鸟声脆而响,滴溜乱跳的鸣声滚得哪儿哪儿都是,像戏台上的花旦彩旦。
        秋依兰工的是闺门旦。豫剧里的闺门旦和帅旦,都是因着一代名伶而成就的行当。顾名思义,闺门旦演的自然是闺中佳人,比大青衣柔艳,比小花旦雅致,想一想林 黛玉、崔莺莺,约略就知道一二了。57年秋依兰一出《白蛇传》,红遍豫鲁晋陕甘,一直唱进北京城。秋依兰扮出来的白娘子,真是神仙中人。扮相好,唱更好。 她的气不是很足,但她聪明,“大换气,小偷气,不蛮喊,留余地”这样平常的口诀,竟让她悟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师傅都纳罕,百十句的大段她唱来竟比中气十 足的人还要气息自如。秋依兰是被老郎神灵光罩着的,天生一副碎玉裂帛的好嗓,又被她用得温醇含蓄,行腔如酒一般醉人。旁人更无法比的是她那股亦嗔亦喜噙羞 含怨的劲儿,端庄的底子上自有妩媚流光溢彩、勾魂摄魄。团里刻薄人的话,别人是人演妖精戏,秋依兰是妖精演人戏,怎么比?
        秋依兰不怕作“妖精”,秋小兰怕。不过也没人会把秋小兰说成妖精,短发削至耳朵,冬天夹克夏天T恤,永远的牛仔裤,小兰倒像个俊美的男孩子。
        可秋小兰毕竟是秋依兰的亲侄女,老话说,侄女仿姑,外甥仿舅,裹在中性装扮里的秋小兰依旧袅袅婷婷,她挣不脱连着秋依兰的血脉,何况,她还是秋依兰的衣钵传人。
        小兰五岁就跟着姑妈开始学戏了,她自小就乖,不用打不用骂,小小的一个人在秋依兰的小院里转着圈踢腿,一转就是一下午,阳光在墙上摇着斑驳的树叶的影子,她懵懂地想着遥远的美若仙境的舞台。
        有人说秋小兰命好,秋依兰就是她的好命;也有人说她命不好,该有的全有了,可熬到三十有三了,好时候眼看要过,还是不上不下难成气候。
        命好和不好是从结果上说的,还有更高明的说法,比如当年唱须生、如今成了团长的周祥甫就说,秋小兰的命太软,什么都扛不住,多小的事搁她命里弄不好就是道 越不过去的坎儿;而秋依兰,那就是老话里说的,“命硬撞得天鼓响”。秋依兰弱的是姿态,烈的是心性。老天爷把她摁到烂泥里,她都能在烂泥里开出香飘千里的 花来。
        姑妈昔日的苦难和辉煌,小兰感觉是缥缈的传说,关于姑妈的真实记忆,是从部队大院里的那个小院开始的。姑妈是个美丽得惊人的女人,不年轻了,可她丝毫不衰 老,像勃勃开在院子里的那些紫红色花朵巨大的花。那花不会枯萎凋谢,开够了,带着花萼一下就掉在了地上,就是掉在地上,花朵依然完整美丽。
        姑父比姑妈大27岁,历史证明了秋依兰当初的果敢是英明的,这个当年有着正团职务的中年军人好歹蔽护了她快20年,让17岁成角儿的秋依兰不残不废地熬到 了“文革”后新编大戏《天河配》开锣的时候。年界不惑的秋依兰脱掉打着补丁的样板戏服,重新换上云裳霓裙,依旧还是仙女。
        小兰印象中的姑父,是个穿着白衬衣绿军裤的老爷爷,雪白的头发很短,一根根在头上站着,手里握着根油亮的藤制拐杖。秋小兰给他拿报纸不得不走近他的时候,就垂着眼睛始终警惕地看那根拐杖,生怕它会挥过来。
        姑父挥动拐杖也没固定的原因,有时候正吃饭一抬眼,看见秋依兰翘起兰花指拿馒头,那根藤拐杖隔着桌子就砸过来。姑妈立刻拉着小兰往屋里跑,小兰躲到床下, 而秋依兰是躲不掉的,她拼命护住自己的脸,像刺猬似的缩成一团,把脊背交给丈夫去抽。好在这样的暴打像夏日雷雨一样持续不长,但后面会有长长的满是脏话的 咒骂。这时秋依兰仍像个刺猬似的缩着不动。年幼的小兰在床下哆嗦,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样羞耻恐惧。小兰连哭都哭不出,只觉得胸腔脖子一抽一抽地剧烈疼痛。 小兰曾经咬破过一次嘴唇,姑妈告诉她,嘴是用来唱戏的,要知道爱惜。后来,小兰就把床下自己棉鞋的鞋帮塞进嘴里咬着。
        终于咒骂停止了,外面没了动静,秋依兰开始伸展四肢,把小兰从床下面叫出来,让小兰给她往背上擦药,擦的是一种气味浓烈的药油。至今秋小兰一直不能闻红花 油的味道,闻到喉头就会出现窒息般的疼痛。姑妈挨过打不哭,总是冷笑。到了戏台上,她还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美目流连巧笑嫣然的仙女,带着红花油气味的仙 女。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姑父又一次暴打姑妈的时候突发中风,就瘫在了床上。姑妈一下子变了,娇弱柔媚得像戏台上的莺莺小姐,成天在家娇滴滴拖着腔叫小兰,小兰,叫小兰也不为什么,有时候叫过来抱着小兰亲,咯咯地笑。
        小兰没有姑妈那么坚强的神经,瘫在床上的姑父更让她感到恐惧,就连姑父房门打开时,猛地散出的那股腥腻腻骚乎乎的味道,小兰要是闻到,恶心的同时还会浑身一凛。
        姑父死在1986年。小兰在上戏校。上戏校的小兰并不快乐,谁让她叫秋小兰呢?花名册上这三个字已经让人对她另眼相看了,后来有人说她大眼睛尖下巴,就像 动画片里的“花仙子”,被男生叫成花仙子的小兰,成天沉默寡言,别的女生觉得她傲,自然也不来巴结,撇得小兰一个人形只影单地打水吃饭。于是小兰就经常逃 学,反正她有姑妈。姑妈要是忙着演出,小兰就一个人在家看书练功。秋小兰喜欢一个人在姑妈的院子里练功。
        姑父死后,姑妈和前房儿女就断了来往。姑妈和小兰两个人过日子,间或姑妈会请一堆朋友来玩,这些朋友很有趣,小兰喜欢有他们的夜晚。当然还有另外的夜晚, 有单独来的男客人,这时小兰总是早早地去睡了。她在睡梦中有时候听见姑妈在唱戏,有时候听见姑妈在哭泣……某个清晨,小兰从姑妈半开着的卧室门看见姑妈玉 体横陈在地板上,宿醉未醒,凌乱的被子从床上耷拉下来,光着身子的姑妈可能感到了冷,身子蜷缩了一下,却仍没醒,那个男客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
        秋小兰一步步退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了,她把冰凉的双腿抱起来,抵在一天天饱满起来的乳房上,突然她受惊地把腿伸直了,哗地拉过被子蒙严了身体,膨胀的青春的身子越长越沉重,越长越可怕,小兰拖着它可怎么办呀?
        少女小兰拒绝穿裙子,一头秀发结结实实地扎着辫子,连根鲜艳点的头绳都不用,她只用黑毛线缠过的皮筋。大人们都说小兰乖,不过也有点儿怪。秋小兰不爱打 扮,却格外地爱干净,能把家里水磨石地板擦成镜子。小兰成天洗洗涮涮的,她总是不怕麻烦地把自己的床单衣物和姑妈的床单衣物分开洗,用不同的盆子,晾在不 同的绳上。她做这些的时候异常小心,从来没让姑妈发现过。
        当然,姑妈也没心思留意这种小事。她好贪啊,不顾一切地霸着所有的机会,抢所有的荣誉,一丝一毫都不给别人剩。她不容人,连自己的徒弟也不容。那时候谷月 芬是她唯一的入门弟子,可她给老师当B角纯粹是摆设,唱吐了血秋依兰也不会让一场的。秋依兰到底靠着《天河配》拿到了全国大奖,成了德艺双馨的艺术家,拍 了电视艺术片《秋依兰》,她的舞台生涯再次步入辉煌的时候,一次严重的肺病突然宣告了它的结束。
        秋依兰那只柔弱的握着手帕的玉手总能用力抓牢命运的缰绳,哪怕抓得两手血肉模糊,也绝不放松。可那根缰绳把她拖到了“老”和“病”跟前,就是秋依兰又能如 何呢?脱下仙女的云裳霓裙,一个肉体凡胎的女人就这样老了,病了。英雄末路,美人迟暮,那掬无奈而悲凉的泪也不能当着人洒,秋依兰告别了舞台,也从团长位 子上退了下来,在外人眼里从容优雅地老着病着,内里的挣扎,也只有小兰知道。
        小兰毕业进市一团的时候,姑妈秋依兰还是团长,现成的舞台给小兰预备着呢。小兰扮上妆,也是仙女,上台一开腔,也有碰头彩,可一出戏下来,总让人觉得差那 么点儿意思。秋小兰的戏,无一句无来历,中规中矩,挑不出她哪儿错了,可就是觉得不够好。戏哪有什么对错呀?抓人迷人就是好戏!小兰的戏怎么就那么不抓人 呢?
        戏不好,眼上找。秋依兰当着人自然不说,但她深知小兰的毛病,这孩子眼太静了,你看她的眼神,就是唱“左瞻望右顾盼棺材一个,阴森森情惨惨使人难活”的秦雪梅,那双眼睛里也是波澜不兴的。
        眼上没戏,其实是心里没戏。心不在戏上还唱什么戏?!
        秋依兰一急,小兰就哭。秋依兰看不惯小兰的娇气样,怎么着了就那么些眼泪?太容易了,一切来得太容易了!一点儿都不知道珍惜!秋依兰从不当着人挑剔小兰的戏,她在背地里下狠劲,弄得小兰成天眼泪汪汪看见她像个避猫鼠似的畏畏缩缩,秋依兰恨她不大方,通身没气派,更生气。
        戏曲不景气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团里改行的演员也不少。秋依兰疑心小兰的心里也长了草,这才是秋依兰最怕的。她逼问小兰,小兰哭着说不是不是。
        小兰后来真的不唱戏了。有人说小兰为了男人抛弃了姑妈和舞台,也有人说秋依兰脾气太暴逼走了小兰。小兰和姑妈之间发生的事情,当然不足为外人道,离开了四年,26岁的秋小兰又回到了姑妈的小院,跪在门外请求姑妈原谅,说这辈子她想唱戏。
        轻易不落泪的秋依兰哭了,她一把拉起了秋小兰,像攥着自己的命似的攥着秋小兰的胳膊。
        秋依兰对失而复得的秋小兰,珍惜得近乎溺爱。秋小兰一下又掉回了童年,和姑妈彼此疼爱着。只是两个人亲得有些小心翼翼,心里揣着热切的情感,却又彼此看着 脸色。关于这次回来,秋小兰没有对姑妈做过多的解释,秋依兰也没有问,也许她不敢问,她宁肯相信秋小兰的话,回来,就是因为这辈子要唱戏。
        秋小兰的戏没有丢,可心里还是怯,毕竟离开舞台几年了。老辈艺人爱说,练千遍不如排一遍,排千遍不如演一场。秋依兰越发耐心,秋小兰越发刻苦,她们都怀抱希望,只要唱,只要演,总有一天老郎神的灵光能照到小兰身上,小兰的戏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秋小兰的工作又调回了市一团。这些年戏曲的形势比上世纪九十年代倒好了些,可团里日常演出多半还要下到农村去,所以秋小兰唱的大都是高台戏,从北部油田颠 簸到南面茶山,荒天野地里搭起台子也能唱。他们团在省内外都是有些名气的,出过秋依兰的剧团,从“戏窝子”里出来的剧团嘛。除了日常演出,秋依兰想方设法 给小兰争取各种露脸的机会,电视晚会,梨园芬芳,以秋派传人的身份唱一段已经算是难得了,有时候费了半天劲,一段戏四五个人分着唱,分到小兰嘴里的也就一 两句词了,如果不是因为秋依兰,谁也不会对秋小兰留下印象。
        这些也就是让秋小兰在省里戏曲圈里混了个脸熟,有什么用呢?秋小兰要想有出头之日,还是得排自己的戏。没有戏,你拿什么展示你的艺术?没有戏,你就成不了角儿!
        在高台上顶着野风唱老戏,过了30岁的秋小兰还在盼着梦中的舞台,一如那个在姑妈小院里踢腿的小姑娘。舞台似乎更遥远了。
        那魂牵梦萦遥远的舞台,说近忽然也就近了。
        团里这次排《织女》是市里申报全国“戏曲文化之乡”的配套工程。市里申报“戏曲文化之乡”对剧团来说是天赐良机,可机会抓住了才会变成好运气。市里本来打 的是农村牌,“板车剧团”和十几个“戏曲文化村”是工作的重点,热火朝天地宣传“田间地头都有戏,遍地都是秋依兰”,倒把专业剧团给冷落了。团长周祥甫脑 子灵光,觉得是个机会,上蹿下跳地去争取。秋依兰听说了,专门把周祥甫叫来问情况,帮他联系能说上话的人。终于,诸多申报活动中到底加进了重排秋派代表剧 目《天河配》这一项目。排戏要钱,好在政府牵线,很快有了合适的投资人。
        外聘编剧导演,是投资方、文化局领导、戏曲专家以及团领导的共同意见,要做就做够档次有影响的精品工程。既然如此,本子和导演就得好,不然投再多的钱进去也有可能成为“豆腐渣工程”。秋依兰的老朋友、剧协主席杜易非向剧团大力推荐了萧舸。
        秋小兰早就知道萧舸,四年前省三团的新版《白蛇传》就是萧舸的大作。新版真的很新,让看惯老戏的观众看得目瞪口呆。故事里面没有了青蛇,白娘子一个人到金 山寺外寻夫,唱词是哈姆雷特式的自我诘问,“断桥”一折里白娘子那段脍炙人口的“恨上来”也消失了,由背景群舞重现西湖初逢,表达重获失落的爱情。秋小兰 不大习惯这种改动,但她却很喜欢萧舸营造的舞台氛围,写意,雅致,让人心旌荡漾。
        秋小兰梦想中的舞台,落到人间就该是这个样子。
        “也该来了……”姑妈欲言又止的半句话里有太多的心酸,秋小兰的心里也酸酸的,想到那忽然近的舞台,那酸里又渗出一丝丝甜来。
        秋小兰心里酸酸甜甜地回旋出一段旋律,是织女在机房中唱的那段慢板,她仿佛看见了萧舸为她布置的织女在天上的机房,青天浩淼,月魄清凉,流云裁幅,彩霞成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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