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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哀之一:二十多年前的街景

发布: 2013-6-27 19:16 | 作者: 计文君



        我必需非常小心,不要朝这幅街景上涂抹温馨怀旧的色彩,也不要给它配上伤感的手风琴乐曲,要非常、非常小心地把它从记忆深处抽出来,安静地呈现在一片文字上。
        八十年代中期的某年某月的某个下午,我记不清了,肯定不是隆冬和盛夏,暮春或者初秋的可能性大些,因为那片街景里没有植物,所以不大能确定。那条街叫西潘公街,属于河南省周口市,周口有一条沙河穿城而过,它在河的南岸。
        我说过要非常小心——当我开始用这些城市河流、行政区划、地理方位来确定这条街的时候,那片脆弱的记忆像受了剧烈的震动,裂痕出现,簌簌地碎屑落下来——我不能再把它往生硬的名词框里塞了,就这样把它托出来就好。
        阳光有些西斜,依旧很明亮,却并不刺眼,暖和慵懒地照着,地上的影子不浓不淡。应该还没到下班的时间,街上行人不多,没有汽车——那时候整个城市也没多少 汽车,但下班的时候,挂着清真牌子的小吃摊让街口变窄,拥挤的自行车流也会变得不那么通畅。现在还好,偶尔有自行车骑过去,也是缓慢的,无声的,从画面的 这边滑到那边,消失了。
        我在自己家的纱窗门后面,对面是国营肉店,一排十几扇的门板,暗红色的,即使是白天,也不全都下掉,被下掉的门板就靠在没下掉的门板上,肉店里的光线并不 怎么明亮,洞府森森似的。肉店员工的姿态和门板的姿态一样,对人带答不理的,白铁皮案子,露在光亮处的部分空荡荡的,被人挑剩下的几块板油,躺在暗影里。 肉店男女员工之间的调笑却是欢乐明亮的,偶尔还会追打出来,粗壮的中年男人身上胡乱缠着深蓝色的大围裙,摘下含在嘴里的烟头,边咳边笑,喷出浓白的烟雾。 我父母和他们认识,我却对他们一无所知。
        肉店的西邻是新华书店批发部,批发部旁边的院门进去,是新华书店的家属院。我对那个门头上也挂着“新华书店”四个字的批发部很失望,从没在里面看到让我感 兴趣的书。但那个家属院里,住着一个我称呼为兰姨的人,她替我父母买了不少有趣的书,父亲拿旧报纸给那些书包上书皮,拿毛笔写上书名,放在书架上。后来书 架上出现了一张封条,斜着从头到脚把书架给封上了,封条上写着“禁止翻阅”。这张封条对我毫无威慑作用,像麦田里的稻草人,我是有胆子站在稻草人肩膀上的 雀儿。
        肉店的东邻,是糖烟酒公司的门市部,里面长年在卖非常难吃的泡泡糖和巧克力豆——有一年春节他们忽然卖一种很好吃的蜜枣——清亮饱满的红色枣子外有一层透 明的蜜汁,后来再没卖过,我也从未在其他地方再见过这种蜜枣。糖烟酒店的门板总是下得一块不剩,清晨、午后门前要扫两遍,撒上水,那些尚未消失褪的水迹, 划出这条街上的一块净土,玻璃柜台也在西斜的阳光下闪着洁净明亮的光,里面倒是五颜六色的,可惜那些色彩属于香烟和糖果,我都不感兴趣。
        与糖烟酒门市部隔街相对的,是一个卖卤肉的摊子,就摆在我家临街的窗下。摊子上此时没有顾客,卖卤肉的年轻女子低头翻着一本卷边的杂志。她弟弟和我都在榆 树园小学上学,我没和她弟弟说过话,只跟她说过话。我去买五毛钱的猪肝,我家的猫只吃猪肝拌的猫食。我觉得她非常好看,有着成熟的汁液甜美的桃子一样颜色 和质地。她低头切猪肝给我的时候,鲜红的有机玻璃的耳坠子一抖一抖的,切完包在油纸里递给我,丰腴的手在毛巾上抓一抓,毛巾和她的手,都是油腻腻的。她见 我给过钱,还在看她,就笑了,她一笑,我转身跑了。除了在卤肉摊上,我还在街东口的电影院门口见过她,穿了件小碎花的的确良连衣裙,粗黑的长发用一条色彩 艳丽的手帕低低地扎在脑后,我从她身边挤过去,还能闻到卤肉的气味。她似乎在等人,拿着瓜子,我疑心灰白的旧报纸裹出的瓜子包上,会留下她油渍的指痕。
        我家的西边,是一间锁着的房子,窗户上糊着报纸,看不到里面。记得有一天忽然看见锁开了,门虚掩着,路过的我吓得低头紧跑,回到家半天心跳才恢复正常,只 是再去看时,那门又被锁上了。那天下午,黑色的挂锁安然地锁在红褐色的油漆门上,门前坐着一个老太太,她的孙子或者孙女在她的脚边抠着砖缝里的土,她眯着 眼睛,不知道扭头在看什么。她就住在旁边的大杂院里,姓什么我不记得了。
        那个大杂院西边临街的一家门外摆着个租画书的摊子,一人多高的木板靠墙立着,上面浅浅的钉了些木条,一本一本的画书搁在上面,用棉线绷着防止它们掉下来, 记得大概是三分钱看一本。现在据说这种画书——小人书这种叫法是后来才听到的——也进入收藏名录了。我只偶尔看过几本《丁丁历险记》,别的就没看过了。门 口地面上铺着油布,油布上的书是租给大人看的,金庸古龙梁羽生诸葛青云卧龙生,琼瑶亦舒雪米莉也有。书摊的主人是个拄拐的残疾人,他的一条腿从膝盖处被截 去了,夏天露出圆滚滚的半截残肢,我并不觉得可怖。我还记得是叫他老王大爷。不知为何,当时的我那么满心的势利,不屑去看那些摆在老王大爷油布上的书。结 果十几年后,我集中给自己补了武侠小说这一课。
        老王大爷拄着拐,拿着一个布掸子在掸书上的灰尘,他出租的大书也都包了书皮,是用黄褐色的牛皮纸包的,书皮书脊上也都写有书名,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写的。 老王大爷黑胖,左手腕子上戴着一个镯子,是玉还是玛瑙的,我记不清了,戴了几十年,摘不下来了。他给我看过那镯子,对着光,里面有几缕云彩一样的东西,他 说是他的血沁出来的,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几十年”是我当时全部生命时间的数倍,我自然认为如此漫长的时间,什么都有可能,不要说在一个小小的镯子里沁 出几缕云彩了。
        老王大爷在我上初中后结束了单身生活,一个嘴角生着黑色痦子的乡下老太太出现在他的书摊后面。印象中 那个老太太似乎有些厉害,倒不全是痦子的缘故,我还记得她说过一句话,应该是她跟邻居闲聊,我路过听来的,她说“……哪怕是在他爹脚头站一晚上,那也是他 娘呀……”不知道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大概因为当时没真懂,才越发不会忘。老王大爷应该是有儿女的,只是我对他的儿女,全无印象。
        那天下午在街边弯腰掸书上灰尘的老王大爷,还是一个人,他的房子似乎很小,胖大的他一个人在里面,都显得拥挤,所以他经常在街边坐着。这时候,一条黄色的 土狗——我没有留意,它刚才是不是在肉店门前逡巡半天无果后才决定过来的——慢慢穿过街道,到了书摊前,低头嗅嗅,沿路向西跑掉了。老王大爷坐下后,那条 耷拉下来的空裤腿儿,被狗尾巴扫到,晃荡了起来……
        站在纱窗门后的我,就在此时,心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怎么才能把眼前的街景保存起来呢?可以拍一张照片,也可以画一张图画,当然,最好是把它写成文字——只是把这街景写出来,太难了!
        我至今都不能完全理解二十多年前站在纱窗门后那个小女孩,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保存一个庸常的街景;更不可理解的是,她仿佛无意间触碰到了某种巨大而神秘的力量,身上抖了一下。
        我托出的记忆随着文字的延展,沙尘一样散去了。我把街景放在了文字里,却不知道,这是不是纱窗门后的那个我,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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