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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01个跳桥者

发布: 2013-2-21 17:02 | 作者: 丁子江



       多年前的那个雨夜。
        海雾莽苍,旧金山金门大桥发着暗红的光。须臾间,人迹俱逝,唯我孑然立于桥头。风雨中,巨大的钢架也在瑟瑟寒颤。那数十条吊索组合的巨大竖琴奏出哀乐的恐怖。
        “昨天,金门桥1937年建成以来,第5000个人从桥跳下。”新闻女主播职业化的淡漠,给那哀伤的乐谱填上精确的歌词:第5000个,第5000个,第5000个……。我向上提了提猎装夹克的衣领,把自己缩紧,弓着身子向大桥中央走去。
        金门大桥曾一度号称世界吊桥之王。在我看来,它真是伟大与渺小的合一,自然与人工的混血儿。面对人,它如此威风凌凌;而面对大自然,它又如此唯唯诺诺。它的存在,似乎是证明我比它懦弱点罢了。桥身横贯金门水道,西面是与天穹相连的太平洋,它的尽头有一大片土地是我的故乡;东面是海湾,环着它的是闻名于世的大城旧金山。隐约处,天使岛在美丽的名字下沉默着华裔的心酸,许多老前辈曾被拘押在那里。
        金门水道长五英里宽两英里深四百一十四码,为全球最佳天然水道之一。金门取名以金,有人考证源自四百多年前弗朗西思.垂克爵士的青睐;而得到大众认可,是在十九世纪中叶加州以金为上帝的"淘金潮"中。对华人来说,那是个金色之梦幻灭的年代。风炫耀着海的力量。太平洋的冷潮与加利福利亚峡谷的暖流,交融出茫漫的雾障,也凝成夏日的清爽。这里气候多变,一如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我在雨中走得跌跌撞撞。随手扶撑着凸棱的栏杆,竟觉得它们滚动起来,成了一挂挂转鼓。我听到我讲课的声音“这是喇嘛寺里的转鼓,信徒在祈祷中依次拨动那些转鼓,象征着轮回转世。”百来只好奇的瞳孔里鼓影不断地张大……我停住,抽回手,那些转鼓倏然死寂,像是墓碑。
        那个黄昏,喧腾的校园也是这般死寂下来。草坪一片灰黑,插着上百块涂着字迹的纸板,就像刻着死者姓氏的墓碑:吉姆.威廉斯博士,三月解雇;马丁.克德博士,四月解雇;雷蒙德.瑞彻尔博士,五月解雇……三三两两的人影,在吊唁,在默祷,在黯然中离去。在这块土地上,失业意味丧失一切,从面包汽车住房到人格尊严名誉,也就是说,死亡已来临。这一回坟场没有你,谁能保证,或许明天,你也成纸版上的名字,静静地插在这里。突然,坟场对面,无数活动的白纸板晃出一群嘈杂,惊醒死寂:罢课以求正义!反对削减教育经费!停止裁减教员!教育不能死去!……
        “无法不裁人,倘若系和专业整个削减,连终身教授都不保。”院长声带哽咽。“谁资历浅,谁先走路!”系主任无奈地耸耸肩。资历?更浅的三个早已走路,眼下我是垫底的。“你很危险,如削减百分之十五,可用增加工作量,增加每班人数来平衡。但如削减百分之二十五,那……”工会主席迈克半带威胁半带同情。“混帐!每年交会费快六百美元,动真格的鸟用都没了。”我心里骂道,昔日的东方儒雅一扫而光。迈克颇善解人意,"不过,要抗争。你们易经讲算卦,给我一个象征有危险又有机会的符号。"我操笔画一震卦。"双雷相叠成此卦,所谓震来厉,亿丧具,跻于九陵,七日得。即是说,雷击带来威胁,但将会失而复得。"我变着法儿解释。迈克居然悟出一二,大喜道:"太好了,就把此符印于海报。"第二天,迈克一脸哭丧,"比最坏的预算还糟。不过,要多争取一些解聘费。"这下子真是个有失无得的双雷夹轰,老祖宗的卦数不灵了。
        一道曳光拖来长长的闷雷。金门桥弧状的倒影撕裂成万千碎片。桥塔与天雨相接,从来没人见过如此高耸的墓碑。5000只是抽象数符的堆积,但把它的每个“一”赋予灵与肉,就是5000个活生生的男人和女人。倘若5000死魂灵随转鼓轮回到这个桥面,那将多么壮观,多么慑人心魄!58年5000个,平均每周两个。耐心等上个三四天,就可能看到某先生或某女士从桥上跳下。5000只是有幸在录的死者,也许有更多的冤魂无人知晓。我猜想,金门桥刷成橙红,是心理学符咒的灵验,火焰般的色彩,能兴奋神经,激励勇气,让人想好好地活下去。要是涂成冷色,轻生者恐远不止5000。
        桥上每走几步,就有一架生命热线电话。据说是让意图轻生者,有可能在最后关口借此热线通过心理辅导重返生路。早就听说过,有人主张架设自杀预防网,但因破坏桥貌美感而遭否决。于是乎,桥之美感与死之美感便更和谐相伴,交替得到人们的欣赏。对有的人来说,跳桥是一种很上瘾的事。前不久,有个小伙子爬上栏杆跃跃欲试,看到警察赶来,便转身向他们动粗,结果连挨四枪。后来伤还未痊愈,他又来到这里终于圆了逐死之梦。
        一辆车子急驰而过,水花溅上我的脸,又沿着脖颈爬进衣内每个角落,刚从冷僵中苏缓的肌肤又抽搐起来。只要桥在,5000就会无限膨胀。这第5001个将是谁?我是来凭吊第5000个还是来搜寻第5001个?!"第5001个"过来了。一个健壮"男子"的身影独步在阴郁中。这样棒的"男子",也会选择逃避么?有人说,男人的内心比女人的脆弱得多。不知是否统计过,5000之中,有多少男人,多少女人。我想,男人的比例恐怕远大于女人。...那"男子"终下决断,攀上钢铸的护栏,迟疑一下,便向百多公尺下的浪涛扑去。像他的先驱者一样,在肢体与水面相撞的一刹那,完成了从生到死的最后升华……
        有位画家在苏格兰福思路大桥上作画时,听说那里有众多的自杀者,便估摸从桥面坠入水面约四秒钟,于是感慨道:真正的恐怖在于,若有人跳下两秒后生悔,不知他会想什么?
        一位大哲说:哲学就是练习死亡。生活本身也是练习死亡。人人都在从事这种练习,但各有招式。不论为财为色为名利为权力还是为国为民为社会为理想,耗神或费力,卖命或献身,都是某种死亡的练习。有人练习如何打退死的相扰,也有人练习如何投向死的怀抱。基因学以遗传密码构成三类人:怎么都不想死的人,怎么都想死的人,还有以条件好坏来决定想不想死的人。有人丢饭碗丢脸面就去死,也有人拥有俗人所梦想的一切,却以死来了断空虚。我的朋友劳瑞是位着作等身的名教授,又有让人忌羡的家庭,却飞车撞向一驾巨大的货柜车。一纸遗书飘落在破碎的尸骨上。一位诗人以死完成形而上的本体之真。一位歌手以自刎构成最动人的形式美。
        我弄不清,到底是大桥之名招来众多的死亡练习者,还是众多的练习者使大桥名扬天下。不管如何,在此最后完成练习,真可谓死亡造型艺术的极品。
        海流灰蒙蒙地打着旋儿,卷着风雷,卷着天地,卷着生命的时空,卷向横无际涯的彼岸。在那彼岸一条大江的船上,母亲生下了我。我从那条江来,应该再回到那条江去。跟儿子说过,我死后,要你做的唯一的事,就是把骨灰撒回那条大江。说得幼童满眼困惑。眼下看来,大可不必拜托他到那里,身下的海流和那条江相通。哈伯天文望远镜摄捕到宇宙形成的像鼻形星云大柱,从顶到底长达大约一光年,即五兆八千亿哩。以爱因斯坦的这种速度,从这里到那条江还不到零点一秒,近在咫尺。
        中国人崇尚水,也能从水中悟出道理。小至点滴,大至汪洋,或渗或涨或止或流,无所不在,无所不往。水,就是化、变、通、达,就是生命之本。人爱走死路,水绝不认死理。水是生命的象征,人却在水中看到自己死的倒影,就像那5000个。对于生与死,再没比庄子更潇洒的了。你能像他那样"游心于淡","与造物者游"么?即便保住饭碗,又怎么样。终身教职,升迁提资,名誉地位,物欲心求。。。前面有无数的关和将,一旦有一关闯不过,一将斩不动,就以为是生命的终止。其实,最残酷的关口和最凶狠的敌将是自己。轻生者就是自己被自己击倒的人。    人的一生,不是你去寻死,就是死来寻你。我还是选择后者。芸芸众生多不会寻死,也顾不上寻死。伟伟圣贤也不会寻死,他们看得太透。只有活于夹缝,非大愚又非大智、非大恶又非大善者,才常陷入自裁的网套。活着,并且练习自然之死,这就抹去众生与圣贤的最后分界。我感到一种解脱。此刻,那个"男子"的身影竟从水面跃起,飘忽而来,直到与我合一。莫非这幻化的5001,就是我的多重自我中的一个?绝望的自我和希望的自我永不停息地在撞击,在取代。
        “我”已死过了。绝望的我已随着海波漂走,而希望的我走出挂满“转鼓”的桥面,并且走出插满“墓碑”的草坪……。
        多年后,没想到一位我在美国普渡大学的校友蒋国兵博士竟然也走上了跳桥的绝途。
        2006年7月21日凌晨,已过不惑之年的蒋先生从加拿大多伦多一座高速公路立交桥一跃而下,告别了人世。蒋先生是1979年湖北省高考理科状元,早年从清华大学本科、硕士毕业,后在普渡大学获得核物理学博士,31岁就破格提拔为清华大学副教授。2001年,蒋先生从大陆移民加拿大,与家人团聚,因找不到合适工作,于第二年进入多伦多大学化工系再次攻读博士学位,2006年获得多伦多大学博士学位。然而第2次博士获得后依旧找不到合适工作,怀才不遇的蒋先生郁郁寡欢,生活艰辛。蒋先生与妻子卢彩蓉育有一对金童玉女,分别是14岁的儿子和2岁的女儿。无奈之下,蒋先生曾经想考虑回国发展,但是根据他同学讲,考虑回国怕丢面子,蒋先生一直未能决断,因为有人讥讽,唯有混不下去的留学生才回国。生活与心理双重压力终于压跨了这位难得的优秀人才。
        一位普渡校友这样回忆道:蒋国兵,当心中反复念叨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的时候,才猛然发觉他居然就是我们在普渡天天踢球的好友。当网上那个怀抱普渡毕业证书,充满对未来的渴望的蒋国兵的照片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心中的震惊与悲哀真是难以名状,实在难以将当年那位勃勃生机的老蒋与今天毅然而绝的蒋国兵等同起来。震惊后的沉思总是让人多几分客观和理性,当遥远的印象和已经淡忘的回忆在悲哀的追逐下渐渐清晰起来的时候,我觉得应该写点什么(虽然本人非常不擅长写作)以纪念逝去的老蒋......。
         在那位普渡校友心目中,老蒋是一个对自己的专业很执著和自豪的人,而在踢球时,他又是一个狠人和猛人。老蒋的这股狠与猛劲可能与他不顾一切纵身跃桥是息息相通的。老蒋是一个练气和练武的人。他说话,总是不紧不慢,似字字气发丹田,中气很足。老蒋不爱说话,但若开口,定是有理有据,似真理在握。可以清楚的感到,老蒋有非常清晰且坚定的人生观,老蒋的话,虽然不一定都能获得他人赞同,但他言谈之间流露出的确信和执著可以让我深深感知到他所信奉和信仰的东西。老蒋在普渡组织了一个中国武术队,组织同好并免费传授武术。他在清华就是武术队长。一联想,他的踢球,讲话,做事,果然有一种练武,练气的味道。老蒋还是一个易于相处但又不苟言笑,极具原则的人。家庭生活中,老蒋更是个好父亲,好丈夫。老蒋是一个快乐,满足的人。由于在球场上的勇猛,他普遍赢得了我们这些队友的尊敬。同时,也可以感到他在专业上也是有成就感的。那位校友还不无遗憾地叹道:“自从毕业离开普渡后和当年大多数朋友都失去了联络,其中也包括老蒋。没想到,一有音信,竟是永绝。以此片言只语,作为回忆,也作为对老蒋的纪念。”
        普渡大学似乎是一个被魔咒紧缠着的地方--仅在中国学生中间就发生过这里发生过三次恶性凶案:其一,多年前一名中国女研究生因婚外恋,竟被其夫杀害并肢解;其二,中国男研究生尹某刀杀两位韩国姐妹(后来他在狱中自杀),其三,中国女研究生陈丹蕾杀夫碎尸。这次又听说了蒋国兵事件。真是百感交集。我一直很关注华人新移民中的精神抑郁问题,为此曾与《中国新闻周刊》著名记者曹红蓓女士长谈过这个题目,后来她将我的某些不成熟的看法,凝练成了以下几段在刊物上发表的文字:
         ......丁子江认为:文化的最深层困惑,是思维方式的困惑。它根深蒂固地影响着海外的中国移民,像一个魔咒,左右着他们的行为方式……。
         ......丁子江认为,在美国,中国人几乎无法从事管理层的工作,只能作为职业机器的零件而存在。究其原因,根本上还是文化障碍;同时,中国的教育方法决定了中国人才的思维方法比较不具有创造性,因此在技术和研究领域,也很难取得真正的成就。“文化的融入不是学习来的,是浸泡出来的”……。??
         ......对于吃着麦当劳、听着摇滚乐长大的小留学生来说,他们的抑郁看起来更让人无法理解。我们总以为,在他们成长过程中,西方文化的影响似乎比中国文化更大。丁子江分析其中原因时表示:表层的了解无法解决真正的融合。麦当劳、摇滚乐等只是大众消费文化,是很容易模仿的、很表面的文化。当你真正置身西方文化中时发现,你无法与这个文化的魂魄产生真正的共鸣,所以骨子里还是原来的一套。而且,在表层文化下面还有很多不很显性的亚文化,如美国的青少年文化,外国人就更摸不着边际……。
        留学生与华人朋友们万万不可成为那5000跳桥人的后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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