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洛卫夫人说她自己去买花。
因为露西已经有活儿干了：要脱下铰链，把门打开；伦珀尔梅厄公司要派人来了。况且，克拉丽莎. 达洛卫思忖：多好的早晨啊—空气那么清新，仿佛为了让海滩上的孩子们享受似的。”
这是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书写在小说《达洛卫夫人》中的开场白。
那么，很多年以后，即便不是那时那刻的六月，你依然可以打开暂居的伦敦住所的房门，像上个世纪初的达洛卫夫人一样，真心对自己说一声“What a plunge！”，然后纵身涌入伦敦西敏市的人流中，让这个西敏市二十年的老居民带你沿着她买花的路线，走一走这段最经典的伦敦中心城区。那是达洛卫夫人所挚爱的，“生活、伦敦、此时此刻的六月。”
西敏市：达洛卫夫人变回克拉丽莎
《达洛卫夫人》一书描写了这位议员夫人在一战结束后的某个六月里，在伦敦一天的活动，从清晨离家去为即将举行的派对买花，直到子夜晚宴散席为止。今天如果再重新跟着达洛卫夫人，走一遍她去邦德街买花的路线，就不免会在微博上发一条讯息：“那位达洛卫夫人可真会走，去买个花走的那些路，从她西敏寺旁的家所在的Great College 街出发，曲折穿过圣詹姆斯公园，已经耗时一小时，只为去买那些邦德街上的花啊。”
从Great College 街右转到 Barton 街 ，路的尽头左转到 Cowley 街，右转复右转到 Great Peter 街，再右转到 Perkins Rents，一路都静立着佐治亚时代风格排屋,你还能顺便看到两位前首相，阿拉伯的劳伦斯，BBC第一位总导演，若干位议员的旧址什么的。
“听！大本钟声隆隆敲响了。开始是预报，音调悦耳；随即报时，千准万确；沉重的音波在空中渐次消逝。”此时大本钟上应该显示着十点，而达洛卫夫人，不，此刻她已然轻轻跃过时光，重新变成一个叫做克拉丽莎的待字闺中的活泼女子：年方十八岁，住在乡村布尔顿的小姐，惦记着那个叫彼得.沃尔什的青年男子的种种--“他的眼睛，他的小刀，他的微笑，以及他的坏脾气。”
于是，你悄悄跟随着克拉丽莎一起穿过了Victoria 街 。和她那个时代一样，大本钟依然在每半小时和一小时的时候鸣响，好象一把公平的蛋糕刀，将一天仔细地均分成四十八份。而那钟声则有时悠扬有时抑郁，有时庄严有时威慑，有时又难免如“一个强壮、冷漠、不近人情的青年正使劲地扯着哑铃，”完全取决于听者所处的情境。
Victoria 街依然穿梭着一辆又一辆闪耀着红色光泽的双层公共汽车，那是克拉丽莎的女儿伊丽莎白曾经等公车的地方。伦敦的好，在于即使阴云密布，也不会让路人特别扫兴，因为有那么多红色物事在色彩尽失的世界里提醒着你，它们并未集体到地中海某地歇休，而只是整合成一支叫做伦敦红的军团，安分有序地在繁忙的双层巴士，日渐空闲的皇家邮政信箱，只因伤感原因而存在的投币电话亭，姑娘有质地的衣服料子上恪守着职责。
穿过这条街，继续在Dean Farrar 街上北行，碰到Tothill 街左转，迅即一个右转到Dartmouth 街，左转到Queen Anne’s Gate，顺着这条路一直穿过Birdcage Walk，那么你便进入了正对白金汉宫的皇家公园--圣詹姆斯公园了。这可能是世界上每天被人最多借道而过的公园，读英国作家或者其他作家写发生在伦敦的事，难免会碰到“步行穿过圣詹姆斯公园”那样的伦敦动作。
圣詹姆斯公园：Flaneur的漫步
你当然不会再在圣詹姆斯公园迎面撞上那个“手里拎着盖有皇家纹章的公文递送箱”的休.惠特布雷德，他是克拉丽莎的老朋友，一个可敬可爱永远不会出格但总是如此乏味的老休，可你依然会碰到那些悠然嬉水的欢乐的鸭子和胸前有袋囊的鸟儿在摇来摆去。当然还有其他那些和克拉丽莎、和你一样的Flaneur。所谓Flaneur，就是那些带着美艺或哲思眼光的步行漫游者，他们是可以让你和书一样来逐行读的风景。
克拉丽莎是个当仁不让的伦敦Flaneur，你也是。你和她肩并肩地走着，心中则在把自己的那本内心书和《达洛卫夫人》默默地做着比较：你也会如此轻易地为类似布鲁顿夫人竟没有请我参加她那据说颇有趣的聚会而生气，而一旦被请又免不了更会因被请而厌烦。
你一路上也曾有萨利.赛顿那样的女伴儿，和你一起读诗看禁书，做种种不允许的事，她会一丝不挂地在过道里飞奔，眼神明亮，她拥有着那么迷人的，自己不具备的性格和禀赋，难免也教人生嫉。而多年后，她犹如从迷雾中赫然出现，萨利变成了罗塞特夫人，热烈的光彩不复，这个喜欢耍耍文艺腔的活泼女孩终于“显得比过去幸福，却不那么可爱了”。
你和52岁的克拉丽莎一样，不再像以前那样，有成堆的理论来试图阐述为何不了解人，或者也不被人了解的困惑。你渐渐对了解别人不再有兴趣；不被人了解也无所谓，倒也并非超脱，而事实是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人想要正儿八经来了解你。大家宁可把宝贵的时间花在追陌生人的八卦上，因为这些东西可是好弄多了。
而那个曾经互相折磨的男人可能依然没怎么变，只是口袋里藏着的那把折叠小刀大了一号。克拉丽莎那些昨日的云烟，只化作那声声仓促的“彼得！彼得！记住我的宴会！别忘了今晚我家的宴会！” 那不得不提高的嗓子最终不敌嘈杂的市声，报时的钟声，和那个男人留在身后的关门声。
彼得，克拉丽莎的彼得，你的某某某，毕竟都只是一个温柔天里，经过一片旧时景时，会浮现的一段背景乐而已。可是你依然可能忍不住在那么多年的沉默后，又再见到这个有些萎缩却又貌似和善些的他后，泪流满面地写上那么一句“我必须告诉你，见到你太高兴啦！”就这么一句话，克拉丽莎将它装在蓝信封里差人送到了彼得的旅馆，你可能只是十指迅速地点过手机，“Send”键轻轻一按，即刻抵达，目的只是要在彼得或者你的某某某的“肋骨被人戳了一下”，也让自己（快乐地）心烦意乱一下而已。那些披着青春外衣追上门来讨债的主，可真是要人命。
邦德街：达洛卫夫人教你的事
将圣詹姆斯公园穿毕，就会遇到The Mall，左转再右转，踏上Queen’s Walk，从这里走可以借道格林公园，实现从荫翳静谧到繁华喧嚣的自然过门。这条浓荫遮日的林荫道后，达洛卫夫人的买花路线就要从前段的居家后院跃入伦敦最繁华的商肆：Piccadilly 街。“她不觉已走到公园门口，停留了一会儿，望着皮卡迪利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公共车辆。”是的，那一停留，克拉丽莎又变回成那个为了办晚宴而去邦德街买花的达洛卫夫人。
亲爱的，你却全然不用担心，你还是你，恰巧在今时今刻，路过六月伦敦的那个你。你看，达洛卫夫人当年走到公园门口，跃入眼帘的毕卡迪利78号德文郡大楼早已变成了玛莎便利店，可是，这个城市却总也有那么一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城市之光，川流不息的交通，摇晃着的双层公车，伦敦人那既不入时也不落伍的腔势。
从公园门出口右转上Piccadilly街走一段，再左转，就是达洛卫夫人前往的花店所在：Bond 街。当年那个有花店，有躺在冰块上的鲑鱼的鱼店，有分别专营手套和帽子的商店，街上甚至有旗帜飘扬的邦德街曾令达洛卫夫人着迷。Bond街还有Mulberry，但那已经不是达洛卫夫人去买花的那家Mulberry花店，而是那个你爱的皮具公司的旗舰店，虽然三尾鸢，香石竹，紫丁香的芳香欠奉，不过总算它的橱窗里有大朵大朵的玫红色纸扎花朵在怒放。
“砰，街上传来一下枪声似的响声！”你正在Mulberry皮具店为Alexa还是Bayswater费周章，窗外的响声并非是曾把达洛卫夫人吓了一大跳的汽车发出的爆炸声，只是你的邦德街此时恰巧下起了夏日的雷阵雨。每台带着老爷腔的伦敦黑出租车顿时乘风破浪，飞溅感十足地飞驶起来，逼得像伊丽莎白.达洛韦那样的年轻女行人像白驹过隙般躲闪着激飚的水花。她们规避的整个过程可谓俊美而不声张，让人想起曾经在布尔顿乡间山顶，也是这般年纪的克拉丽莎，头上的斗篷迎风舞。
你也终于到了那种能对达洛卫夫人心有戚戚的年龄。第一次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是那部美国电影《时时刻刻》，它的贡献在于让众多女子找出了伍尔芙的原著《达洛卫夫人》，尝试在没有被诠释的前提下，通过自己的阅读去认识这个叫做克拉丽沙，更多时候以理查德.达洛卫太太面目出现在社会生活的，上个世纪初的英国女子。也许你也曾经有类似彼得.沃尔什一样的爱恋对象，却最终没有机会在一起。你觉得遗憾，却也觉得这样的安排合理不过，和达洛卫夫人一样的感慨：“当初幸亏不嫁给他！”而渐渐地，就在平稳的生活中，你开始发现自己在所谓完美的婚姻生活中，所需面对的，却是逐步强大起来的孤寂感：达洛卫夫人就在丈夫才给了玫瑰，就在刚刚遇到了年轻时曾热爱着的人（他还毫无羞耻感地任眼泪流淌了呢），就在一场亲手操办，热情洋溢地对来宾说“见到您真高兴！”的派对即将开始时，却突然没来由地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无可救药地，不快乐。你想你了解。
读《达洛卫夫人》有不同方式，可以像《时时刻刻中》那个20世纪50年代洛杉矶的家庭妇女布朗夫人一样，坐在床上泪如泉涌地阅读它，然后起身为丈夫的生日派对烤出了糟糕的蛋糕，把蛋糕全部扔进了垃圾桶后，她想死；也可以像你所做的那样，把书握在手中，放在包里，沿着达洛维夫人买花的路线，你可以随时在教长场的绿草坪上，在圣詹姆斯公园的池塘边，在比卡第街或者邦德街附近的咖啡馆里阅读。像后者那样的阅读体验，让你有机会可以把空间和时间，自己和书中人融合起来，给你某种独特的，类似3D的阅读体验，好像达洛卫夫人挽着手和你一起散步在伦敦西区那些曼妙的街巷，一边对你耳语着那些每个女人内心始终都会有的，难以排遣的婚姻中的孤独，你要学会带病生存一样地和你内心的达洛卫夫人安然相处。这便是达洛卫夫人教你的事。
在一场乏味的午餐后，捧着红白相间的玫瑰花的达洛卫先生向家走去，他准备到家后告诉妻子，他爱她。他想，“幸福就是这样”，一面走进了教长场。但是进门后，他只献上了鲜花。他们坐在沙发上，“他仍然没说‘我爱你’，讲不出口嘛，只好握紧她的手，心里想：幸福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大本钟用它近乎惆怅的声浪几近淹没了达洛卫夫人午后的会客室。
The party must go on.
注：文中引文来自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的《达洛卫夫人》，孙梁，苏美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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