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寄养小丑狗
丑狗是朋友寄养在我家的，闺名叫狗狗。
有一只狗真的挺好。有人说它是蝴蝶狗，也有说它是狐狸狗的。小脑袋，小头周围却是一圈宛如狮子般的毛皮，拙劣得模仿着一份认真，从侧面看上去，仿佛它在可笑得思考着：吃还是不吃，真是个问题。是要保持食肉动物的天性，还是妥协去吃米饭和面条；是吃新鲜的肉食还是稍不新鲜的冻骨头；是接受精神的安慰还是拒绝口惠而实不至的好心？它睁大眼睛看着这个世界，我真想给它画上一条思考的眉毛，让自己能有上帝般的会心一笑。有个活物在那和你对照着挺好。有一天，我和他在遛狗，我们有了一个共识：狗性即主人性。狗到我家不到一个月，明显得从灵活变得傻呼呼的、执着、胆小、毛皮蓬松，就算给它洗澡勤快，它还是显得邋遢、憨痴、严肃、认真。从它的身上想到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就只能傻笑和苦笑。
一天要遛两次狗，上午一次，下午一次。这只狗很喜欢这种活动。一到这时候，它都显得精神抖擞，理顺了它的毛发，举起了它的尾巴，象是举起一把伞，四条腿有节奏地，气宇轩昂的小步跑前进。与这个不太相称的是它的撒尿姿势，对比起来就有些不雅观：屁股往下蹲，随后后腿收起，两只前腿使劲举起后半部的身躯，紧走几步，尿水淋漓而下，然后放下后腿，调整好步伐，继续前进。它会随时停下来，用鼻子嗅觉周围的草丛，房子的拐角的不同气味，然后再决定下一次的尿水行为，到后来，真的什么也尿不出来了，它也要认真地端一次屁股。园子里有一块草地，是狗儿们的公共厕所，草都被狗屎烧得有一点蔫了。狗跳到草地上，开始转圈，一圈，两圈，三圈，停下来，弓起身体，身体使劲，狗脸严肃得可笑，这个动作要持续一分钟，当它结束这个动作的时候，它的前爪会抓住草，使劲跳着往后推，一下又一下，然后又趾高气昂得前行。
这只狗不太喜欢他的同类。不管是园子里的温顺的藏敖还是和它一样的小个子，凡是和它体态相似的哺乳动物，它都含有警觉。它放慢脚步，耳朵往后梳平，嘴角抽动。如果迎面来的是一只温顺的大藏敖，要热情地闻它的气味，立刻它的尾巴垂了下来，避开大狗热哄哄的亲热，藏敖热情不减，摇着尾巴继续亲近，两只狗围着我打圈，狗狗越跑越急，最后前脚一搭，往我的身上跳，抱起它，它开始发脾气，很有气势地叫唤起来，那只大狗就站在它的下面，我的前面，宽容而热情地看着它。我把大狗赶走，它才感到安慰，稍稍拾起自信。我怀疑它是极胆小的，带它出去，它是不太希望和它的同类相遇的，它只对仔细辨认何种气味充满兴趣。刚到园子的时候，它被一只巨大的狗吓过一次，在大狗离开后，它就忍不住吐了起来，尾巴一直低垂到家，还没有缓过来。狗狗安定下来，食量稳定，渐渐胖了些，表情又憨厚敦实了些。园子里的阿佳们主动跟我聊天：你的狗很漂亮呀，在哪多少钱买的呀，我家也有一只这样的狗，是母狗，能不能配个种呀？
我逐一回答：这狗是朋友放在这儿的。它也是母的，而且它的身体也不是很好。
每天例行般的，这只狗总是能吸引一些眼光，得到一两句赞美。
夸它：真是一只小丑狗。
每天这样遛狗，有一件事情让我难忘。一天，有人在路边铺开些羊羔皮在晒，狗狗路过，它停了下来，然后把头的一侧去蹭羊皮，使劲的用头顶在羊皮上，身子随着翻转过来，蹭完一边，又是另一边，朝着一个方向不停来回着，开始这样，我和他还觉得可笑，可是它就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是喝醉酒般的不停下来，看它翻到了石板路上，它又往羊皮的地方蹭，心里突然有一些难过。我没有见过狗这个样子。心里想，这可能是狗的原始舞蹈吧。只有这一次，我的内心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敬畏，印象深刻。
这只狗是一只尽忠职守的狗。只要有陌生人近来，它是从来不会安静的。来了朋友，坐在家里，它就会叫得有一些歇斯底里。只好把它抱在怀里，他教育它：
“作为一宠物狗，是有一些原则的，第一条，有人来了，叫一叫是很有必要的，五分钟就可以了，不要老叫，知道吗？第二条，你是一只漂亮的狗，得不让人讨厌，有个性，但不要太强了，不要老生病。还有，作为一条狗，不要随意和陌生狗说话。还有，是第四条，主人给什么就吃什么，好了，好了，我们的狗不随便吃东西的，是不是？”狗在他怀里，摊开四肢，露出肚皮，我们的狗需要安慰，轻轻挠着它的肚皮，狗狗将慢慢闭上眼睛。
所有的椅子、书堆上、敞开的披肩上，都是狗狗休息的地方，房子里的一块草皮，是它小解的处所。狗狗在怀里躺着，毛衣上尽是一根一根的狗毛；到外面的小面馆吃面，我吃面，它吃肉。可爱可怜的狗，你别那样看着我，我呆会就去给你弄骨头去，并在你的水里放点酵母片。你还有两袋钙片，你吃不吃？
（二）现实主义的狗
最近狗狗回到了它的主人家，我才有了时间好好想想这是一只什么样的狗。
我把收音机关掉，收拾起它喝水的缸子，把它小便的草皮清理掉，又把房子拖了一遍。晚上房间里就剩下日光灯管滋滋的电流声，闹钟嘀滴答答地响着，房子里的花静静的，真的让人觉得有点空。
哎，这是一只什么样的狗？这不是一只传统意义的优秀的狗，不具备忠诚、力量的美德，它太象一个人了。这简直是一个玩笑——它居然是一个人，一个现实、现代的小东西。它睁大了眼睛，它仰视着你，它平视着你，它用眼白的余光偷看你，它的小小的脑袋究竟进化了些什么呢。
平时他在的时候，他是不太管这只狗的。小狗的吃食由我负责，给它找吃的，带它去遛园子。相比而言，我在狗那得到了更多的实际的尊重。他有时候叫它，它会装作没有听到。早晨我醒来，它也起来了——伸了一个懒腰，立即殷勤的蹲在床边，过了一会，它的前腿抓住床沿，尾巴摇动频率加快，嘴里发着呜呜的声音。我把手伸出被子，它的头蹭上来，用舌头舔着我的手，如果这时候我叫一声“狗狗”，它就会心情激动地跳上床来，对着我的脸呼出一股热烘烘的酸臭的气味，然后慢慢地转身，在被子上趴下来，一脸庄重的趴着，正好压着我的胸口，真真让我感到缺氧，喘不过气来。这可是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有一阵子我很忙，回到家，就想倒头睡，给小狗找食的重担就落在了他的身上，这只狗的态度就有些变了。吃饭时，它专注的、热切的注视他，出门时，步子紧跟他左右。我给它洗澡时，它开始躲到床下，要用手把它拖出来，极不情愿地被我用热水淋湿，显出一副可怜相来。狗的变化，以食为中心，绝对不是一个以精神生活就能贿赂的——它与物质社会接轨。其他的东西，能变成肉吗？我一了解了这点，就感到它在这个现实的城市里，是不会轻易被饿死的。事实上，它对主人忠心，它对陌生人吼叫，一副决不妥协的样子，声嘶力竭，在主人身边，它对一切敏感而陌生的声音表示警觉。它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趴在椅子上休息，突然，它的耳朵支起，随后立起前腿，它开始叫，这时，你往窗子外一看，七米外，真的有个人，有只狗，有只猫，或者有只老鼠路过、经过、走过；或者什么都没有。
我是打过狗的。狗刚来的时候，打过两次，一次教会它在什么地方小便，一次教会它在什么地方大便；一个半月后由打了一次，让它不要在我的面前吃屎。教它学会这些规矩，其实是没有什么道理的事情。事后，我这样想：只是因为要和人生活在一起，要生存要活的更好，宠物狗会把和人相处的经验作为遗传的基因代代相传，繁衍下去。这只狗是没有骨气的家伙，我听说，一只真正的好狗能“小杖则受”，而这只狗则是“小杖则逃”。每逢我拿起长尺（这把长尺有两个功能，一个用来划直线，一个用来教育它。况且这把尺子打起来声音很脆，很响亮，却不疼，我曾亲自在自己身上实验过，总而言之是声效比较好，较能起到威吓作用。）我拿起长尺，狗立即就感到了尺子的第二个功能，马上停止了它的一切活动，蜷起尾巴，低着身子，几乎平贴地面飞快的躲到桌子的下、椅子下、床下，然后眼睛望着我，身体瑟瑟发抖，眼睛和动作都表明了：请您原谅我。请你不要打我。如果我的尺子只在我的大腿处拍一下，过了一会，它就会释然，接近我，前腿搭在我的身上，甚至要跳上来，要温存地趴在我的膝盖上，安安静静地呆着，如果我这个时候的姿势让它极其不舒服，它也是不介意的；如果我从椅子下把它揪出来，在它的屁股上来那么一下，松开手后，它马上就要窜到另一个更隐蔽的角落，把身子藏起来，大约要过上半小时，它才会试图与我接近。这些给我的印象是，千万别打它，它多么楚楚可怜，它正无邪望着你，来，摸我一下吧，带我出去玩吧，它扭动着身子，嘴里发出恩恩呜呜的声音。
你吃这一套吧。于是我们就还和谐的相处着。它走了，我还感到不习惯。狗走了，虚无地留下了一些它的气味和一些角落里的毛发。
半个月后，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去看它。我和它的主人一同进屋门，这狗屎就像毫不认识地大叫，警惕地大叫，没有一丝犹豫，从我进门到踏过草坪，就一直在主人身边忠心耿耿的冲我嚎叫，我拣起一根棍子朝它冲去，它夹着尾巴闪开，又窜上楼梯，我丢下棍子朝它赶去，这东西终于在楼梯拐角被我撵得走投无路，乖乖地趴在瓷砖上，浑身发抖地被我抓起，“你还认得我吗？什么意思，小东西，你还是一只狗吗？”我叹了一口气，让它四脚朝天躺在我的胳膊上。它的眼睛里又有了温顺，讨好的神气，我有点生气地把它丢在地上，抱起一只猫来，这东西就又来蹭我裤腿，同时，怀里的猫就变的紧张了，爪子扣进我的衣服里。同去的几个伴去参观主人的房子，我盯着这只狗，它仿佛彻底地认识了我，它赶走了我怀里的猫，猫不以为然地跳上架子，去嚼吊兰的叶子，狗讨好地在我怀里蹭来蹭去，同伴们夸它是一只漂亮的狗，可能吧，狗主人显示了她对这只狗的喜爱，她用额头碰了一下狗头，并说起这只狗最近的一次感冒，哎，主人挺宠这只狗的。狗在我的怀里很迷惑的接受了主人的爱抚，过了一会儿，安然的在我的怀里打起盹来。
朋友说她绝对不会养这样的狗，她说：我真受不了这些。
我也不知道，大约这就是狗吧。
（三）超现实尾声
我再次怀念这只狗，并再次感到迷惘，它是我的同类，只不过它披了张狗皮。
我的年龄越大就越相信人生是非常漫长的，今生结束了，又会在另一个地方再来一次，可以是一朵花、一棵草、一头嚎叫的驴子，也可以是一只狗。很多的时候，我的脑子灵光一闪，这个场景是非常熟悉的，我曾经见过的，我的身体颤抖，并对一朵花敬礼以平等的意识。我对我的花说话，告诉它（她）非常漂亮，它（她）的叶子绿得非常娇嫩，它（她）的枝干显得很有力量，非常得旺盛。喷壶里的水从壶嘴细雾般喷出，叶子更绿了，更鲜艳了，花儿象沾了清晨露水一样微微下垂，就象小小的女孩儿听到有人夸她漂亮时羞涩的样子。
我再次怀念这只狗，因为我刚从它的主人家回来，我又见到了它。
这只狗在一岁的时候生下了三只小狗，最后活下了一只小母狗叫多多，和狗狗生活在一起。和母亲的善解人意和敏感、娇弱相比，多多就强壮多了，个头是母亲的两倍，不挑食，健壮又灵活。在狗狗回家后，多多也回了家，两只狗是不是又快乐的生活在一起，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根据女主人的说法，这两只狗现在最尖锐的冲突在于：争宠问题。狗狗虽然以自己的善解人意得到女主人欢心，但多多却颇受到男主人的欣赏，而且小狗的体力好，两只狗在打架的时候，多多从来就没有过尊敬母亲的意思，下嘴从不留情，狗狗每每吃亏，但又不得不奋起应战。对狗狗而言，这真是一个问题，它平静的狗生活投下阴影。就现状来看，没有什么解决问题的方法，最近一段时间就更不妙了，多多怀孕了。
正是这个时候我见到了狗狗。在欢迎我之后，狗狗被我抱起，多多就上来撕咬，狗狗回过头去大声叫唤，声音急促而又愤怒，我慌忙要把狗放下，女主人说，别放，两只狗打起来要受伤的。我只好把狗抱得更高些，再匀出一只手去安慰多多，两只狗才渐渐平静下来
这两只狗对我都挺熟悉的了。多多在直觉上就知道，狗狗和我有着秘密的关系，但是我也不否认，我也挺喜欢多多的，与狗狗相比，它更象一只狗。但这样做，狗狗是有一些委屈的，它没有直接表达这种委屈，而是蜷在一张椅子上，眼睛低垂，好象是望着地面的一条缝隙，你就觉得它挺失意的。我冲狗狗拍了拍我的膝盖，狗狗是明白我善意的邀请，它抖擞着跳下它的椅子，围着我表示了一番好感后，跳上我的膝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心的卧着，过了一段时间，它才跳下我的膝盖，四条腿摊在地上，散散热。这样一来，狗狗就找回了安心，它又开始很大度得跟多多玩在了一块。
狗狗和多多相处在一起，它们是同一性别，在它们感到自己的利益遭到对方的威胁的时候，它们就开始战斗了，狗狗总是用战斗中的歇斯底里的爆发力来赢得外援对它的同情，它是相对弱小的。多多和狗狗还是平衡的。狗狗偶尔感到难过，这只会让狗狗在挫折中受到教育，它的性格才会更完整，更富有自己的特色，成为一只有个性的狗。每只狗都有自己的一套。傻子狗在进步，聪明狗也在进步。
有人说，这样花精力去描绘一只狗，多余。对于这样一个相当敏感的生物，如果用粗暴和简单去对待它，那就象伤害我们灵魂中的敏感。人和狗如此相近，你和它就是如此的相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