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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五姐

发布: 2012-12-13 17:04 | 作者: 张苹



        怪想家的。家就是父母呆着的地方,一个青山绿水的幻觉之地。
        前年回家,爸爸带着我给所有故去的老辈人扫墓,我们爷俩拿着柴刀,香烛纸钱,走上山陇田间,看望祖祖辈辈,爷爷奶奶,堂叔堂伯,柴刀砍去坟前杂草,灌木,烧香磕头,爸爸告诉我这是祖爷祖奶奶,他们乞讨到此乡,生根发芽……爸爸嘴里囔囔那些老旧的记忆,不时泪水潸然。我看到这骨中之骨,这血中之血,在山峦叠嶂中延伸,心里很感慨,想到此生身住他乡,根生于此。
        我心里念念柳五姐,可惜山上风雪,没有办法去她的坟前看看。在所有的堂表姐妹中,我年岁最幼,我所有的姐姐们都年届知天命,子孙绕膝,柳五姐却是走得早,才四十五不到,是常年劳顿成疾,胸腹积水,不治而亡。
        柳五姐是六伯的孩子。不知道六伯怎么想的,却把这个孩子嫁到了青山大河里,山里日子清苦。很多年前,山里没有修通油路之前,去柳五姐家要翻几座山而过,清早起身,晌午才到,吃完午饭,动身回家,天黑正好赶上晚饭。就算通了路,去他家也蛮波折,从镇子坐摩托车到了山脚,还要走上一个小时的马道,才到了她住的两尺院场,所谓两尺院,是地势稍缓的一块山脊,巴掌大的层层梯田间落五六户人家。远眺群山叠嶂,密密匝匝的竹林深深浅浅绿意盎然点缀几户人家。这群山有来头,传闻时舜帝南巡休憩之所,所以叫舜皇山。    
        我从小就知道想当然的诗意和踏实生活之间的区别。比如那梯田,规则中的层叠和仿佛天机一样的随意大小,水光滟滟诗意着整个世界的光彩,走近了,那田,何其可怜,大不过两分,小的也只是个水牛的屁股,一年的口粮便在这上上下下的山脊缓坡里刨食,山下田垄里困难的年间曾种过三季稻子,这山里只有一季,山民们的大部分时间和出产是在山上,山上的竹子,山上的木材药材野果,春冬山笋,要养活人口,那是非整天泡在山间地头不可,要想有饭吃还想有的过年过节有两口肉吃,家里是既要养牛还要喂猪。以前不知道村里人为什么轻贱女儿家,实在那些拿锄头扛木材排竹子的活计实在是需要体力,家里没有两三个男劳力真是世事轻贱。在山里,体力就更显得金贵了。在农村做媳妇本来就是苦的,这乡间往回去三十年,女人们做饭生孩子,养猪弄菜侍弄田间地头山里,过年节酿酒做果子磨豆腐炸红薯粉,哪样事情拿不起,就要被传闻女德不好。我嫂子早年间因为猪圈邋遢里面老是汤汤水水,就被村里老人拿来在水井边闲话说了很多年。山里更苦,早年去柳五姐家,挑水要翻过一座山脊,家里菜地也远,家里有着鸡鸭牛猪牲口,家里买不起马,分得远的山林,路途及其陡峭,直上直下,竹子和木材都得肩扛手提,下死力气弄回家。
        据说这门亲事是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定下的。饿疯了,六伯大约觉得山里再怎么苦,还是有口饭吃的。男方有兄弟二人,定下的哥哥是退伍军人,民办的小学老师,聘礼是一担苞谷。嫁过去后,男人还算老实接近窝囊,可是公婆是个厉害的人,也特不待见我姐。我姐嫁过去半年不到,就跑回了娘家。我们那儿的女人性格挺刚烈的。我们老家有一套拳法,据说就是媳妇婆子们在水井旁打架的灵感千百年来集集成了一套东安拳,与我们山里被放养的香土鸡齐名,都是野性未驯。姐回家闹离婚,男方却是死活不同意,姐姐跳井三次自杀不成,无奈只好回了她的那个家。
        按照我妈的说法,在那个年代,婆婆磨媳妇是天经地义的,可是妈说,柳五姐命苦。柳五姐生养了三个,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怎么就这么不受待见,婆婆一点手都不伸不帮,都是她用藤条背在背上长大的。期间公婆相继去世,分家后小叔子搬到了山下,姐夫因为超生失去工作,回家务农。
        我对柳五姐有了深刻印象是我二十二岁那年回老家写生。我的学校教育在城市边缘和城市里完成,可是我不太确信我是个城里人,我总是模糊得感到这水泥森林和自己有着一种隔绝。我迫切得想知道我是谁。十月,我一个人回的老家,坐火车,坐汽车,然后走路进了山,踏进了柳五姐家。
        山下的田垄里如果阴天,山上不是有大雾,就是雨,其实雾就是雨,只不过雾更加阴柔,轻飘飘的湿气在头发上凝结成。也是雾天,带路的堂哥在院子里喊了一声,一个灰蒙蒙的头从房顶上伸了出来:满妹妹,我在捡瓦。我见识了一个半野人,我的姐夫真是一个野人,胡子和头发大约有半年没剪,一件黄军衣也不知道原来是什么样,半吊在一个大个的萎缩男人身上,挠着头,藉着一双破布鞋从厨房出来。一会我姐从房顶上下来,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张家女子长得极为相似,石磨子的脸庞上扁平的五官浅而质朴,和我一样。只不过那张脸黑,就像院场前的磨刀石。她冲我一笑,露出两排碎牙,磨盘就变瘪了,细眼睛成了一道缝,几条深的皱纹堆在眼角皱纹,她的两只手皴老得不成样子,红黑粗老,她一下搂住我:“多少年没有见了。”乡下人天天日晒雨淋,显老些也正常,不过,这真的不是我能想象的,不是物质的赤贫,这个我是有思想准备的,而是如果房顶上的那个人如果是姐夫,我才会觉得正常,女人可以上山烧炭,砍柴,拖竹子,上房修屋顶这个无论如何应该是男人该干的。
        山上的十月,梯田已经长了一层猪草,闲放的马儿在田里打滚,高兴的喷着鼻气,恢恢的叫着,彼此玩弄。现在是相对比较闲的时候,只要把山里的出产,柑橘,红薯,苞米在霜降前收回来就好的。白天我出去写生,一家人在晚饭前聚在厨房火塘边。我和姐姐做饭,姐夫抽烟。儿女们都在山下的城里上学工作,火塘边就我们三个人。砂锅的饭烧好就在火旁边煨着,洗了白菜,炒了一锅,搬张矮凳,将就吃起来,火塘里凑上火,烧上水,饭后好烫猪食。
        吃完晚饭的时间呈现了一种空白。十月的晚上空气里已经有了冷飕飕的风在流动。守着火塘,手无意地添着柴火,扯些闲话。姐姐说,这些年总算是闲多了。也是,印象中,五姐的堂屋里总是晾着各类的药材,院子里头的那十几棵杜仲,也是那些年孩子的学费来着。姐姐一个人供养了三个孩子大学毕业,这在山里头是个壮举,这里的孩子读到初中毕业最正常,高中就很稀罕了,何况供出三个大学生,这苦吃过来,赢得的乡人的深深敬佩。有人来收猪,问我:当家的在不?我说姐夫在。那个收猪的乡人摆摆手:他们家的事情,男人做不了主的。
        山上时间也走得飞快,转眼到了十二月,是山里创收最忙的季节,该挖冬笋了,这东西到了上海金贵的很。这些年冬笋挖得过狠,一场雪下来,竹子就倒了一片。可是,不挖笋子,这一年就没有个余钱,创收就全在这一块了。心细眼尖力气好的人,一天可以挖个一百多斤,一块五一斤收,一天一百五,在山上刨十天,等于地里干一年。田垄里的人眼红,也想挣这个钱,可惜缺了好眼色,一天在山里跑断腿,也只能找到几根,还不够买被刺刮破的裤子钱的。姐夫和姐姐天还没亮就起来的,胡乱吃点,抓上一把水果糖,塞上两根红薯,拎个蛇皮袋子,扛着锄头就进山了,山上湿气重,等天黑回到家,二十斤五十斤算是不错,搁在堂屋,弄干头发,吃过饭,洗洗刷刷,倒头就睡了。姐姐算是一把好手,每天都能扛个一袋子回家,最不济也有大半袋,姐夫不行,袋子里最多六个,姐姐一生气,就让姐夫每天放牛了事。攒了几天,就要拿去卖了。这但凡有油水的地方,就总有些斗争存在。林场的收购价格是八毛,到镇上是一块二,到县城里能卖上两块二。但是林场设了卡,专防着这一手。为了多挣一些钱,姐姐和几个山民半夜起身,从山道绕道镇里,又坐公交车到了县城,总算是卖了一个好价格。晚上姐姐回家后特别开心,说以后都这样,人是辛苦,不过心里痛快些。姐夫对这些逾越规矩的做法和说法特别恐惧,他终于忍无可忍冲我吼了起来:不要命,还想不想活?你怎么有那么多馊点子?你这样很危险的。我笑笑:姐夫,还是把你的信写完吧,都过去十天了。姐夫是这样,他坐下来,拧开钢笔的笔帽,点上一支纸烟,静静烧完,写下一个字,仿佛用尽全身气力,他在给远方的儿子写信,字迹工整,措辞讲究。也像他坐在火塘旁边捏撒猪食,细细揉捏,用意想不到的温柔,在停滞的时间慢慢整理。
        姐姐说她最近腰疼得很,我给她捏捏,说可能是腰肌劳损,还是不用那么拼着性命山上山下跑来跑去,孩子们都大了,也挺出息的,你们就少做点都是行的。姐姐终于决定和我进一趟城里,买些东西回来,顺便剪个头发。从进入县城的那一刻,我发现姐姐有点蔫吧,去了一趟城里亲戚那,坐在沙发上姐姐就显得不知所措,手和脚都变得僵硬,逃难一样我们到了菜市场,姐姐才缓过来。从城里带回三十斤花鲢鱼,抹上酒盐辣椒面子腌在坛子里,随手夹出几块,搁在饭里一蒸,也算是美味了。
        这山里风景真是美的。看见白雾从山脚往上升起,像是走或不走,比那棉花还要清透些,绕着这些人家居所,神仙般的湿气侵入骨髓,泉水清凉甘洌,这些木头房子镶进这石头里,林子里。石头浸染湿气又冰又冷,红色的土黏黏糊糊,湿答答的贴着石头,时间长了,这骨头里恐怕也得泡出水来,姐姐有风湿性的关节炎。
        我没有过年就离开姐姐家了。想想这就有十年了吧。我就回去了两回。听说山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大多数都搬到镇上了。会在电话里问到柳五姐的一些事情。妈妈说,柳五姐的身体是越来越不行了,唉,苦了大半辈子,临到享享福的时候,身体又垮了。柳五姐临走前,我妈妈把她接到山下住在家里,那是柳五姐生命中最清闲的日子,可是一次在电话里,妈妈跟我发牢骚,说柳五姐精神刚刚缓过来一点,就又上山了,说闲的难受。几个月后就是柳五姐的死讯传来。出殡那天,我们张家亲戚第一次齐心齐德了一回,都上了山看了柳五姐。我记得柳五姐一次跟我说:她在山上这么多年,亲戚多不来往的。没有想到是这样亲戚们都齐活了。
        去给六伯扫墓,我在墓碑上看到柳五姐的名字:柳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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