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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流子小满哥

发布: 2012-12-13 16:58 | 作者: 张苹



        回乡的季节是三伏天,天气最热的时候,知了没完没了的嘶叫着:热煞热煞。天气预报里说气温三十七度,但路上整着人难受,热煞热煞。买了东西,绑在车子上,推回来。五十斤米,上上下下,借力使劲,很快汗就把衣服汗透了,身上的汗就像开了闸门,桑拿天,免费蒸了个通透。是农忙时节,收完早稻,插完秧苗,打完药马上要施肥,中稻又得收回来,这地里的苞米又得收了,一年里最忙的时间,其实勤快人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这山脚下的两个村子,现在能走的年轻人都进城务工了。十五户人家,二十个成年人,60到70的岁共8人,70到八十岁的12人,五十到六十岁的两人。现在正是农忙的季节,一家一户是根本忙不了田里的事情,就形成了新的互助形式,互相帮衬把田里的稻子收回来,把秧苗插下去。年轻人的孝道反而清晰,把打工的钱寄回来,盖房子,那空大大的房子里是没有人居住的。这些很少的老人们团结起来,农忙刚过,村里的赤脚医生就忙着给这些人吊水,中暑的,肠胃道疾病,吊氨基酸葡萄糖的,老人们还得匀出力气来照顾孙子孙女。传统家庭关系现在到了最简单的时候,老人们终于跨越家庭,整村合作生存着。村里的老人的闲言变得谨慎和宽容,也前所未有的团结。年情燥热,村里今年死了四个人,这几日镇里天天有白事,流水席摆在马路上,这样的豆腐席吃得并非心情畅快,哪天就复制到了自己头上。
        小满哥我回来那天我见过,一个有点猥琐的小个黑老头,他和我家的渊源是他偷光了我家山上所有的木头,生活了很多年,乡里叫他吃油炒饭的。乡里人应该从早忙到晚从出生直到死亡,凡事有点晃荡的人,就应该归属于异类。
        小满哥身世满凄惨的。他是三伯的小儿子。三伯是张家院子里的能人,节俭克己,家里有些田产,但对佃户也蛮苛刻,一解放,就被划成地主,三十不到就被无产阶级枪决了。剩下两个儿子,大儿子是佟佟哥,被绳索牵着在乡里游行批斗,佟佟哥有一个儿子心宝。那时候小满哥自己也小,只好带着侄儿吃百家饭,东家一口西家一口,小小年纪遍尝人世艰辛。八十年代前因为成分地主,根本就没有女人跟他,八十年代后因为没有傍身的技能,也因为蹉跎了岁月,就一直孤独了,就像这山间的孤魂,晃荡到了现在。现在小满哥独身一人,吃上了五保,算是最安稳的日子了。
        小满哥被人不齿,让人完全忘记他的身世可怜,是因为他手脚颇不干净,偷鸡摸狗,也是乡里的祸害之一。所谓吃油炒饭,性格里是有些强悍的成份的,脸皮也有那么厚才行,也是有些无赖流氓的无畏和滑头。乡里人虽然不待见他,可是畏惧他的,有些恨他,看不起他,也是怕他的,有些话当着他的面是不敢说的,见了他还是满脸堆出笑来,生怕他心肠一转,干点什么事,家里的鸡鸭猪狗死于莫名其妙的理由,灶房里的腊肉突然蒸发。
        小满哥虽是我的同辈,但却不是同时代的人,在这乡里,他们那一辈的人守着的规矩是不一样的。像小满哥这样的溜子,现在多以转移到了镇上和城市边缘,以讨债赌博偷窃为生,能干的也能混个风生水起,桃花朵朵的。现在的年轻人多不在乡里,小年轻在城市务工的,吃不了苦,就又回到镇上,却不安于守着乡土,天天在镇里混,处在生死不管的阴阳界,吃着江湖饭,吃光父母吃亲戚熟人。在这样的生态里,他们倒也是无所畏惧,这点在小满哥身上也有,但是小满哥到现在看人的眼神总是卑微,又有一些怯懦,收缩的身体里,却是无所谓。他低着头拦着九娘:娘娘,我没钱了,没饭吃了。给我一些钱。我妈就给了他一百,他接过,也没谢,又低着走了。
        我问妈妈,干嘛对他那样好。妈妈说,村里的闲人不多,有个头痛脑热,叫上他一声,人就马上到了。而且,我也是他的长辈,我妈这一辈的老人,就剩下爸妈和六伯母三个人了。
        这倒是,我回乡那天,到家已经是九点半了,几个行李,就是小满哥给我扛上我家的。院子里其他人家点着灯,在剥苞米,一天忙完,熄灯睡觉,第二天鸡叫起床,也就是五点多。
        小满哥最闲,白天抱着砍刀到处瞎逛。提醒人们门窗紧锁,防贼防盗防老鼠防蚊子。我妈说起小满哥,就要四处看看有没有耳朵在墙角跟附着,看看小满哥是不是能听了去。说到小满哥,心宝挺不舒服,心宝是小满哥带大的,也就欠了一辈子的人情,十辈子也算不清楚。说是一年的大年三十,心宝没有叫上小满哥,小满哥一气之下,把心宝家的猪全下了毒,死了。又说不得,世界上人都欠小满哥的,尤其是心宝。心宝有点遗传三伯,人吃得苦,克得俭,两个女儿也出息,出了门,给家里盖了房子,婆娘也算是体面能干,心宝的婆娘现在专心给大女带孩子,一家人在这个小院子里也昂首挺胸。世界上最不舒服的人是小满哥,小满哥认为心宝忘本,没有他,哪有心宝的今天?
        佟佟哥总算是好了些,也是七十的人了,那些过去背负的东西总算是过去了,人的想法和眼光变了。佟佟娶的第一个婆娘是个傻子。我没有见过他这个婆娘。我在山里见过一个傻子女人,嚼根草,见了谁都笑,不会说话,你问她什么,她就重复什么,眼睛一片迷惘,却乐呵呵。只有那些燥火烧得不行的男人才想脱下她的裤子。无知不看见是好的,至少我这样觉得,我喜欢那个傻子,浑噩无情,像是脚下的土,承受不净,却是干干净净。傻子婆娘死得早,佟佟哥娶了一个多病的寡妇。佟佟哥一生节俭,老了也坦然。但是小满哥让佟佟哥难受了很多年,他的这个弟弟是个怪物,吃不得苦,受不得委屈。怎么变成一个吃油炒饭的让人嫌恶的人,佟佟哥也不去想了。佟佟哥至少宽慰,吃过那么多的苦,儿子不错。
        爸爸一直跟人说道一个事情,他和妈妈的寿材是我出钱买的,那寿材买得是如何划算,板子厚,纹理好,现在贵了。爸爸特别慎重的交代我,在他们百年后,头三年的清明和除夕都得到坟前烧香,要不然守着坟茔的魂灵就是无家的孤魂。这对我来说,有点难,路太远了。但是爸爸只是要我做这件事情,说很重。我叹了口气答应下来,我不是一直都是孤魂吗,无根无基的一世漂泊。将来归宿在什么地方?现在小满哥单过,天地房一床一人,一辈子就被搭进这历史的洪流里,被遗忘被忽略。一个老油子,眼见就要被抛弃了,他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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