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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時光

发布: 2012-11-29 15:10 | 作者: 黄崇凯



        可是母親,時間不會走丟,妳卻已經走丟在時間裡面了。滿滿一海水的秒鐘分鐘浸泡著妳的軀體,在妳的時鐘還可以正常運作時,妳的秒鐘分鐘提早叛離了妳,它們提前朽化妳的雙腿和腰圍,以一種妳的時鐘覺察不了的速度,偷偷消瘦妳原本的福泰飽滿。時間的海水正在往上淹沒,妳就像是表演水中掙脫術的魔術師,在滅頂之前,布幕掀起之後,我們等待妳瀟灑擺好姿勢收取驚嘆和掌聲。靠窗的窗簾卻總是黯淡著臉,陰騭地隔擋著光線大舉穿透。母親還在掙脫,布幕還未拉起。
        那是個天氣和煦的日子,我清晰記得屋頂上的湛藍天空有隔壁樓頂鴿舍飛出的幾隻灰鴿,該是擺一組杯盤喝著下午茶的時刻,就我們在家,三個人面色凝重對坐。仿若罩上了一層刮花鏡片,畫面中的父母都色澤暗沉地佈滿零散雪花刮痕。父親說,「我不可能答應的。」父親再說了一次,又說了一次,不休止地說著同樣的話。
        「這也是為了媽好,」我說,「這種時候,作丈夫的不是應該順著妻子嗎?」父親似乎相當訝異唯一的兒子會對他說出這樣的話。
        父親並沒有改換當一枚規律的鐘擺。
        父親是一個守時的人,非常嚴謹而精細地遵守他手腕上的時間。這對一個中小學福利社零食配送員來說,顯得相當自然。固定的配貨流程,固定的學校路線,固定的耗費時數,固定的遵照老闆指示隨時補貨。開了一輩子小發財,最後被迫繳回鑰匙時,卻沒有積累什麼錢財。父親過去工作二十年的習性,早已深埋了一具精準的時鐘在他體內。他仍每日開車出去,到相當後來我們才知道,他其實還維持著過去工作的每日行程,準確地執行每一條配送路線沒有間斷。他先是開車前往大賣場購置了一批批零食雜貨,自備了一本簽收記帳簿,再以批發價賣至學校福利社。到最後,家裡的零食、飲料一箱箱直直頂上了天花板。
        這樣的父親,最終把自己拉成了長長的指針,停止在六點鐘的位置。父親在這個狀態下,永遠地守時了。
        有時候,我感覺自己被包裹在玻璃鏡面的真空狀態裡。醫院是一面大鐘玻璃,罩住裡頭各個大大小小或快或慢的時鐘,依循自身的節奏走著。我忍不住,總想伸出手指,撥弄母親旋得飛快的指針,試圖讓沙漏重新倒過來再流一回。
        一天看見陽光從厚重的簾幕穿透而入,有個念頭直奔而上:我們不總是都以玻璃外的眼光看待時間麼?我們以為,我們看穿的透明光潔是均勻質地,卻懵然不知或許那個我們得見的時間序列,已有了扭曲錯置。
        我想起「大名錶」。「大名錶」是日本江戶時代一種相當特殊的時鐘裝置,不同於習見的時鐘,它是根據實際的光陰狀態推進,同時搭配季節調換不同速率的晝夜錶盤,所以它並不存在著被等分切割好的區塊和間隔。現今,我們已經被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小時六十分鐘,一分鐘六十秒的六十進位給徹底馴化了;但到底是誰規定時間就該這樣跑動?
        母親現在躺在床榻上,無甚精神地看著重播的節目。而這是她今天第三次看了。我窩坐在一旁,繼續閱讀那本很厚的小說。母親的視線似乎不很集中,時不時閉上眼,像在思考些什麼或不小心跌入盹憩。這種時刻該是讓電視獨自發出聲響的,說什麼都是多餘的話。病房的靜謐,因著電視聲響更加嘹亮了。
        待在醫院越久,我越能感受到,醫院裡的每一個人其實都存在著時差。就像一八八四年開始決定的格林威治標準時間一層層向外推算各地時區,從醫師、護理人員、藥劑師、醫院職員、救護車司機、清潔工歐巴桑、外籍看護、家屬,當然免不了身染七彩繽紛的絢爛疾病的病患們,各自皆有著不同時區劃分。正常上下班的醫院職員,朝八晚五是一個時區;分白天、小夜、大夜班的護理人員是一個時區;分早午晚三班的清潔供歐巴桑是一個時區;來兩年到六年的外籍看護是一個時區;而各房各床的家屬和患者又像是同時顯示著各地時間的鐘錶,彼此錯落交置,走得整座醫院滴滴答答。因此在醫院待久了,逐漸覺得,我日日看見的不是一個個人,而是一枚枚時鐘。比如說,現在正幫母親測量血壓的護士,她的鐘面只有八小時,而且是倒著跑的;而鄰床越南籍看護的鐘,佈滿了密密麻麻的細小刻度,她的指針久久才往前跳上一小格。
        在醫院,可以完全不需要看錶或鐘。醫生巡房的問候是八點半,喀喀響的藥車會在七點半、十一點半、五點半送來藥片,醫院廣播晚安曲則是九點鐘了,全都在提醒人們現在幾點鐘。現在鼻腔被消毒水的腥味充滿,該是下午一點了罷。我攤坐在母親病床旁的行軍床,緩慢讀一本很厚的小說,隨著翻閱的書頁慢慢噬咬時間,蠶食我對時間的感受力。靠窗那床家屬總是沒拉開窗簾,即使外頭日陽高掛,透進來的光線也不足以穿透母親床邊的簾幕。我知道母親是略微害怕黑暗的。她總是捻開小燈,保持一種病房內遭受病害斲擊的肅穆氣氛和灰暗色調。我不知道其他病房是否同類狀態;在這裡,當住進這裡,彷彿住進了一只失去時間向度的紙箱。那盞小黃燈,時常令我誤以為自己是困在紙箱裡嗷嗷張喙的黃色小雞。
        日本人直到江戶時代,都採用著以十二地支計時的「不定時制」。所謂的「不定時制」依照實際的季節轉換、晝夜長短分配時間,而每個時辰也與定時制折合的兩小時不同,有些較長,有些較短。大名錶即是不定時制與鐘錶的奇異結晶;然而種種大名錶背後的匠心,是那些只知道摩挲金銀陶瓷錶殼、只會透過玻璃錶罩看著指針跳動的高貴諸侯們所不懂的罷。我總妄想可以一睹大名錶採用不定時制的錶盤奧秘,想像看見鐘面指針的躍動律感,幻想聽見鐘錶內裡的錶盤轉換聲,臆測鐘面背後的零件精緻運轉。儘管最終它也遭到時間的棄置流放,走進了時間的閣樓,成為一爿封存時光的塵埃。
        母親從來不戴手錶。她說現在有手機方便多了,要時間,看看手機就好了。我說那以前怎麼辦?她說,時間是長在嘴上的,問一下別人現在幾點鐘也是不難;再不然就去鐘錶行或車站看時間。時間這種東西又不會走丟。「可是,」她提到父親,「你爸很不能容忍我遲到,一點點都不行。」她談到他們新婚不久,一次她到朋友家閒聊,約了父親六點鐘在戲院門口碰面。「我只遲到三分鐘欸,你爸竟然不等我自己進去看電影。」
        現在我的時間是早上七點四十二分,跨過一條窄道,便是母親的時區。她已端坐而起,自己削了半顆蘋果吃,剛好讓我收拾桌面。母親又度過了一個永晝日。近來她的時區產生了紊亂變動,晝比夜長,甚至常常使她處在永晝日沒有踏入睡眠。總不掀開窗簾的臨床陪病阿婆守著她三十多歲的兒子,還處在沒有盡頭的永夜日裡。外頭的陽光被窗戶玻璃削減了大量熱力,最後被厚重的簾幕吃光了。我是偶爾探頭闖入的外來者,試著在永晝與永夜相隔的溝渠中保持我的時差。
        午餐時在自助餐廳瞥見了一齣警匪劇,恰好是英勇的正義主角找出恐怖份子埋藏的定時炸彈,正試圖中止電子顯示器上不斷躍動縮減的數字。把午餐便當遞給母親時,我竟然聽見了類似嘎嘎吱吱、滴滴答答的計時聲響,可是看不到任何數字。我該如何拆解或中止那一枚深藏在母親身上的鐘呢?
        鄰床沒起身過的男人,我從未聽過他的時鐘走動聲。後來仔細一看,他並不是一枚鐘,而是一具沙漏。可是他的沙漏內裡的沙鹽已然結晶成塊,再也不漏,靜止在他頹然倒下的那一瞬間了。他的衰老母親,總是面容枯敗沉默地為他擦拭身體、拍打筋肉、換尿布、灌牛奶。
        醫院住久了,我的耳朵充斥著各種時差的時鐘運轉聲。例如鄰床越南看護照顧的老阿婆,固定在每日晚飯後叱罵看護,這種就是很吵的鬧鐘。
        母親止不住地冒冷汗,她把自己窩綣在被榻裡,更是浸濕一件件病服。母親除了偶爾短暫跨進另個時區外,仍長處於永晝區。她已數天沒有好好躺入睡眠了,她閉著眼努力想睡,身軀卻搾出一床汁水,溽濕了枕套床單,反而更倦但渾身更找不到一個舒適的躺姿。母親還在一池的分秒水箱中掙扎,她的秒鐘分鐘正大規模集結成軍大舉叛離。她囑咐我去拿一套病服給她換上,她要去沖澡。我拿著潔淨病服返回,她卻頹然倒在浴室中,孱弱地勾著牆壁手把。母親終於赤裸脫逃了注滿分秒數字的水箱,肌膚上還掛著部分支離歪斜的忠誠時間。她已疲憊得無法站好鞠躬,完成最後的謝幕姿態。
        她又談起了父親。
        「說起你爸啊,他也真是……」母親的音量轉小,低著頭喃喃唸著。
        「媽,媽,妳說爸什麼?」
        「我說你爸真是守時的人。」
        「守時?……」
        母親常處於永晝狀態的錶盤,似乎悄悄轉換到另一個時區了。
        「說起來,你爸也算是很認真工作了。」
        「家裡是有很多箱子。」
        「不過,」母親嘴裡緩緩吐出字句,「他也該來看看我。」
        母親,父親不是永遠地遲到了嗎?
        母親真的跳入了另一個時區。那裡只會有泛黃的數字、歪曲的指針和倒著不規則跳躍計算時間的大名錶,以及我父親化成的鐘擺,規律地擺動著。
        臨床的母子倆,能動的不會說一句話,不能動的說不出一句話,又因為老是不把窗簾和隔床帷幕拉開,導致病房昏暗的氛圍下令人很容易暫時遺忘他們的存在。多半在啪啪作響的拍打聲響起、打開髒尿布更換時傳出的糞臊味瀰漫之時,我才意會到他們還在。可是近幾天,當病房只剩母親床前小燈獨自撐起滿室漆黑的深夜,常常會聽見棉被掀起聲、尿布魔鬼粘被輕輕撕開的細碎聲音。住在永晝區的母親以極為輕巧的力道拈醒了我,示意我瞧瞧鄰床。由於背光緣故,身後小燈映照不出帷幕另一側影影綽綽的人影,我躺在行軍床上,緩緩地朝頭頂牆壁移去,試著從帷幕隙縫看過去。老母親的面孔朝下,呧在兒子的鼠蹊部,節奏規律地上下。
        父親的再度出現,是我未及也不曾料想到的。
        「你爸前幾天就告訴我隔壁的事了。」
        「爸?怎麼會……」
        「怎麼不會,」母親語帶幾分慍意「你都在睡覺當然不知道你爸來過。」
        「來過?」母親似乎對我的驚訝沒有覺察。
        「他要我不要叫醒你。他說年輕人要多睡一點。你也知道你爸是個很守時的人啊,我怕他這樣太辛苦了。」
        「媽,妳都沒睡嗎?」
        「不是都被你睡走了。」
        我注意到几上多了零食和飲料,父親真的來過?
        臨床的老母親,日間她總溫柔沉靜地照護著兒子;令我很難想像她在夜裡對兒子所做的舉措。但她,真的那樣做了,並且(在我偷偷窺察下)夜復一夜沒有間斷。我的內裡從初始的鄙夷嫌惡,隨著光影推移,日日夜夜觀察著阿婆的舉止,竟慢慢轉為溫煦的良善敬意,漸漸地佩服起阿婆。同時,我也疑惑起母親的狀態。她可以隔著帷幕精準無比地察覺鄰床的事,為什麼提到父親,就好似活在另一個時區裡呢?
        夜裡父親的蹤跡何時來過?一覺醒來,活在永晝區的母親都說父親有來過,都在我睡覺後醒來前。幾回我強撐不眠,覷瞇著眼觀察至天光如流浪犬無聲竄入至房間提高色彩亮度,方知天明了,也從未見過父親踏足病房,母親卻總說他來過,桌上也真的又多了零食飲料。母親總是對我說:「都被你睡走了。」
        「我實在袂見笑喔。」這句話宛若一記右勾重拳極兇狠地朝我臉頰砸上,我的頭顱一時震盪得擠不出一個字做為回應,頓時僵直著臉孔不知如何表情。阿婆繼續安靜地為兒子拍打筋肉、擦拭四肢軀幹,之後要我過去幫忙替他兒子翻身換新的病服。我溫馴服從地聽從阿婆指揮,她要我幫著換衣服、丟尿布,一概照做。阿婆依舊在夜半護士巡檢過去,安詳地重複那些動作,只是與母親之間的帷幕拉開了。
        母親已深陷在時區與時區之間的夾角之中了,她體內的大名錶以不同速率跑動著時間,彼此錯落有致地令她可以同時與我和父親對話。母親抱怨又跟父親吵架了,都為了父親堅持要母親守時,「我才遲到三分鐘欸」,父親說,「這是不可能的,我絕對不會答應。」父親已經在另一端把母親這枚鐘緊緊地罩住了,指針無聲漫步。透過父親掩蓋齒輪撞針的滴答聲響,母親的時間再也無從窺視了。
        隔壁的阿婆繼續舔吮著,試圖撥弄兒子的指針繼續勃勃前進,沙漏可以再度滲落。沒用的,當鐘錶的內裡已經完全失去了動能,即使零件尚存,依然無法感知時間。就算阿婆搖起了指針,可以撥動指針的位置,它卻再也無法存有於時間向度中,只能靠另一枚鐘來時刻校對了。
        阿婆,妳兒子已經脫去了玻璃殼罩,跌成凝凍之沙了。
        母親則是一枚正在剝除時光外殼的大名錶。到最後,母親只看得見作為鐘面保護罩的父親,而顛倒過來,整個剝去了時間的籠罩。
        「你爸,」
        「真是個守時的人。」
        「他還是,」
        「認真工作的人。」
        「你再接一句看看。」
        我住了嘴。
        最近我才察覺到,從母親那邊聽見的滴答聲並非倒數計時,而是在她體內錶盤錯置替換的聲響。我只能張耳聽著母親的時鐘嘎吱作響,漫步在時間軸上,卻看不出母親現在幾點鐘。
        「都被你睡走了。」
        「是,都被我睡走了。」
        母親最終也成了一只停滯的鐘,再也不走了。或者該說,她的鐘面已被飽滿密實的數字牢牢填滿,無法辨別什麼時間、什麼時區了。錶盤只是嘎嘎吱吱價響,提供倏乎替換的音效。當永晝區最後也成了時區交雜的狀態,光陰的推移就顯得一點意義也沒有,再不提供任何線索了。
        母親,妳已經忘記在那個下午,妳說了什麼嗎?
        隔壁阿婆夜夜吮吸著。那個夜晚,我確實見到兒子的指針再度雄偉地挺立了。母親這邊持續發出的滴答聲,嘰嘰喳喳響個沒停。不是都已經凝滯不前了嗎?母親躺在床上不停和父親說話,討論守不守時和遲到三分鐘,絮絮叨叨說個不完。我起身走向臨床的母子,伸出我的右手掌,開始在兒子的指針來回磨蹭,阿婆只是默默看著我的手部動作。沒過太久,兒子的軀體劇烈抽蓄起來。我見到了阿婆的歡愉笑顏,在一盞小燈的烏黑病室裡,無聲地嘹亮起來。我轉頭看見母親仍和父親以微小的音量說著話。
        那個下午,母親,我以為妳說的一切只是為了離開父親;我從來沒想到,就連我,妳也會緩緩拒斥了。母親,當數字充滿妳的臟腑血管,時間會慢慢漲到妳的輪轉齒刻,磨蝕妳和父親之間的扞格,那麼,妳便可以無視時間的存在,再次與父親一起。可是母親,時間不會走丟,妳卻走進浮花浪蕊的記憶之海,再也不試著浮上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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