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让叙述在灵性的语词里曼舞——读张惠雯小说

发布: 2012-5-31 17:04 | 作者: 洪治纲



        张惠雯是一位文学新人。至少,在2006年之前,我还没有看到过她的任何作品。但是,当她的《水晶孩童》出现在《收获》2006年第2期上时,我读完之后非常讶异——小说竟可以唯美到这样的极致之境。为此,我曾在自己所编的小说年选里写下了这样一段评述——
        这是一篇晶莹剔透的短篇。奇特的想象,明净的叙事,诗性的话语,将一个充满荒诞意味的故事叙述得既轻盈丰实,又具有坚实的逻辑支撑力。一个被视为怪胎的水晶男孩,以水晶般至纯至明的身心,来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上。随着一天天地长大,他在惊恐、羞却和天真中宁静地打量着这个尘世,结果却被人们当作满足自己好奇之心的怪物、笑料;当他痛苦的泪水结成水晶之后,人们又不断地从他的痛苦中获取贪欲的财富。没有人能理解他的美,更没有人能欣赏他的美,他在世俗的目光中很快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但是,当一个外乡人来到小镇,并开掘出他的尸体时,“那美丽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男孩还如同处于熟睡中,许多年深埋于尘土没有蚀掉他丝毫的光彩,他身上散出的洁白光晕使院子如同沐浴在月光中。”“质本洁来还洁去”,外乡人终于带着他到那不被亵渎的地方去了,而污浊和贪婪依然在小镇上蔓延。
        我毫不掩饰自己对这篇小说的喜爱,不仅仅是因为它的机智和充盈,更重要的是,它穿透了人性恶的直接表达,把美与善紧紧地纠结在一种诗性的情境中,并带着剥离世俗的灵魂飞升而去。当我们读了太多的有关人性歹毒的小说之后,当我们被许多作家的尖锐之笔弄得虚汗淋淋的时候,读到类似于《水晶孩童》这样的作品,那种感受,无疑像盛夏里喝了杯冰酸梅。
        后来,我又陆续读到了她的《如火的八月》(《收获》2007年第1期)、《极速列车》(《青年文学》2007年第2期)等短篇,虽然在总体感觉上似乎不如《水晶孩童》,但同样也非常有意味——我说的这种意味,就是那种精致的语词中所散发出来的想象、灵性以及寓言式的生命情境。它们能够轻松地剥离沉重现实的挤压,于生存的缝隙之间游刃有余,虚实相生,空纳万境,使你读小说仿佛在读一种轻丽而又温婉的美文。尤其是像《如火的八月》,就故事本身而言,它所触及的是一种异常尖锐的生存现实,一个为了生存而不得不以身行骗的故事。小说中的少女春光打算将自己卖四次,然后金盘洗手,与自己相爱的人成家立业。但作者并没有写她如何去骗婚和逃跑,而是从她与恋人亮子的冲突入手,一步步地凸现恐惧、自责而又无奈的苦难生活。
        《极速列车》则更像一个寓言,一个对逐步加快的现代生活节奏的寓言——在一辆不断加速的列车上,所有的专家都只知道如何提速,却没有人懂得如何减速,由此,自然、悠闲、童年往事、蓝天绿水……都在慢慢地远离记忆。在这个由速度所建构的世界里,枯燥乏味的游戏是惟一的人生乐趣,“生活现在只是一辆狂奔的极速列车,在这里,他们创造了速度,却把很多东西丢弃在后面,真实和幸福再也跟随不上车轮和速度……”联系现实,我们会发现,我们都在努力地工作,拼命地赚钱,马不停蹄地寻找各种机遇,绞尽脑汁地提高工作效率,看起来是为了生活更加幸福,可是,幸福的指数却越来越低。
        现在,我再次接触张惠雯的一组小说。它同样是一场词语的盛宴,想象的盛宴,修辞的盛宴。精美练达的叙述,丰沛轻盈的想象,无处不在的象征,构成了这组小说灵光四射而又不时沉思的特点。
        《岛》像一个童话。但是,在这个童话里,却有一个世俗的人间始终动摇着人物的生存信念。他和她在一座孤岛上过着伊甸园式的生活,“他们赤裸地拥抱着睡去,把彼此的皮肤当成清凉的席子”;或者,“他们用亲吻刷洗彼此的身体,在黑暗中眨动着眼睛”。在这个远离尘世的世界里,他们取消了一切现实伦理的规范,甚至不需要个性,“长久地,在属于他们和鸥鸟的这一片岛上,他们生活着,仿佛不会老去。”但是,当一艘巨轮隐隐约约地驶入他们的视线,一种叫做“世俗欲望”的东西也悄悄地驶入了他们的内心。他们开始相互试探,相互猜疑,甚至相互警觉,直到她一觉醒来找不到身边的他,便以为他悄悄地逃到了巨轮上,于是,她也义无反顾地扎入大海,游上了那艘巨轮……这艘路过小岛的巨轮,仿佛一把尺子,测出了他和她之间的爱情指数,也测出了他和她之间的信任度;但这艘巨轮,又仿佛伊甸园里的那只苹果或蛇,带着人间的强大气息,引诱着他们放弃无忧无虑、地老天荒的诗意生活,陷入猜忌、戒备和分离的泥淖。
        《岛上的苏珊娜》也像一个童话,不过,它与《岛》正好构成了一种相反的审美意趣。丛林中的那座小木屋,同样也可以视为一种远离尘嚣的伊甸园。但“我”和苏珊娜是带着世俗的烟火气走进这里的,因此,他们的交往是从戒备、疏离、试探开始的。他们在“先奸后杀”的恐惧中走到一起,然后煞有介事地讨论着身体与灵魂的离合问题,讨论灵魂常常被身体主宰的问题,甚至寻找灵魂救赎的问题,可是,随着他们一天天地亲密接触,“我”渐渐地觉得,“在荒凉的岛上,她的眼睛是唯一的灯。”苏珊娜的灵魂却真正地走入了“我”的生活,而身体却在理性的规约中彼此渐行渐远,以至于当“我”的陌生妻子来到这里,当他们过着正常家庭的生活时,“我看着她走动在陌生的房间里,有时候苏珊娜的影子尾随其后,或是忽然跳到她的前面,去推开窗户、拧开水管、同时映在玻璃的深处。在某个时刻,她们重叠在一起,在我刚刚看清楚苏珊娜的时候,她们又突然分开了。她们让房间里充满了影子。”——灵魂,最终成为主宰身体的存在。所以,小说里的苏珊娜,已不是一个单纯的具体人物,而更像一个幻象,一个检测灵魂与身体谁主宰谁的道具,一个隐喻着心灵慰藉的意象。如果我们再细细品味小说里所精心营构的那些场景,包括丛林、梦境、鬼魂以及那个由人物自我认定的“岛屿”,都隐含了十分丰富的寓意。
        《徭役场》是一篇好玩的小说,当然,我们也不妨将它作为寓言来读。它有点像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让人物在一种莫名的强制性角色的引领下走向绝境。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逻辑支撑点,就是“我”为什么要相信那个少年,并跟他远行。这是一种叙述上的说服力。但张惠雯比较好地解决了这个逻辑支撑点:她先从外围上先声夺人,让那个少年以绝对权威的口吻说“我们去一个地方,是你必须去的地方,很好的地方。你去了那里总比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这破烂桥上好!”“每个男孩都得离家,总有一天”。接着,作者又让少年不断说“我”是笨蛋、傻瓜,进一步动摇“我”的自信和坚定立场,激化“我”的叛逆心态。而“我”作为一个少年,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和憧憬也慢慢地爬上心头。这种内外合力,终于使“我”踏上了徭役的历程。
        随着一路的艰辛、叛逃、膺服,“我”终于到达了徭役场。它的盛大场景展现在“我”的面前,就是一切都必须整齐划一。无论是体罚性的劳作,还是海啸般的歌声,都必须达到精确的一致。这让人想起马尔库塞所说的“单向度的人”——在一种看似文明的现代社会里,随着工作的专业化和机械化程度的不同提升,每一个人都正在成为一种平面性的、单向度的人,个性和另类思维将是现实的头号大敌。徭役场同样如此。动作不一致,歌唱不合拍,都将受到致命的惩罚。所幸的是,“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已经无法从人群集体的敲打声中听到自己发出的敲打声,几乎与此同时,我注意到我的声音也汇入了气势恢宏的大合唱当中,无从辨别。”“我”的生命获得了存活的保障,但真实的“我”已不复存在。如果我们反观自己的生存处境,面对各种外在的规章制度以及内在的潜规则,我们能保持自我吗?我们能维持真实的自己吗?我们又何尝不是身处在这种“徭役场”?
        《五月十九日葡萄藤酒馆杀人事件》则显得非常特别。这种特别,倒不是因为案件性质的扑朔迷离,而是在这种迷离不清的人物关系中,作者巧妙地建立了一种博尔赫斯式的迷宫结构,或者说是中国式的套盒。对于那位不断强调“无限可能性”的作家来说,“小说里的人物都处于一种困境,不是因为无路可走,而是因为眼前有太多路,太多可能性,其实他身处迷宫中。而作者却非要选一种结局,将他解救出来。而我更感兴趣的是他困在某个地方的时候,当他面对眼前的路的时候。”有意味的是,这位无限迷恋“可能性”的作家,却以自己的死给警察设置了一个巨大的谜局——面对作家惨死街头的刑事案件,警察们陷入了各种“可能性”的推论和侦察之中。那个酒馆里孤独的男侍、“我”……都成了有嫌疑的人物,但是都没有直接的证据。作为凶手,他们始终在一种“可能性”里徘徊。这样,天才的作家似乎在以自己的死来实现一次行为艺术,一种他对艺术的理解——不要提供定局,一切都是一种可能。而这篇小说的总套盒也随之呈现:作为作家最为虔诚的跟随者,“我”一直向作家讨教小说的写作技巧,而这篇小说的完成,从某种意义上说,无疑是作家用自己特有的生命形式来引导“我”进行的一次艺术实践。坦白地说,这篇小说带着明确的博尔赫斯的影子,不过,她的确将博氏的迷宫弄得很到位。
        从审美意趣上看,尽管这四篇小说并非一致,但它们体现了作者良好的叙事技能,以及多方位试探自己叙事潜力的自觉意识。同时,我很感兴趣的是她的语言——那是一种纯粹的书面语,一种精粹、唯美而又简洁的语言,但是它们却能够很好地贴着人物走,并没有显得乖张和突兀。我想,这种工夫值得让人称道。记得王安忆在称赞张承志的小说时曾说:“他的语言呢,是一种很‘做’的语言,就像在刀锋上走,‘做’得好就好,‘做’得不好啪的一下就掉下去了。‘做’得不好的话实在是造作,‘做’得好的话,也实在是好。”细细地体会这话,还真的有点意思。张惠雯的小说语言,可以说是“做”得很唯美,很清丽,但并没有掉下去。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