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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浮

发布: 2012-3-15 18:25 | 作者: 陈河



        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一件好像是不久前发生的事,其实已过去了十几年。
        那是一九九八年的深秋,我在阿尔巴尼亚被歹人绑架,在地洞里关了七天。在这危难时刻的最后关头,我是默想着观音的形象以保持自己的精神免于崩溃,最后奇迹般被当地警察解救。我平安回到国内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前往普陀山去朝拜观音,不管最后我的解救是否和她有关,至少她在我最难受的时候给了我极其重要的精神慰籍。我坐了一天的长途车到达沈家门港,次日一早乘船到了普陀山。从位于岛中央的普济寺开始,我一个接一个地在岛上的寺院里进了香。这是我第二次来普陀山,八十年代初曾来这里的工会疗养院疗养过,所以对这里的环境比较熟悉。那个时候普陀山的道路还不发达,到佛顶山要爬半天的山路,也就是因为山路艰险,到了山顶的寺院之后会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而我这次来的时候,已有公路通到山顶,我只花十几分钟就到达了山顶。这正合我的意思,因为我只有安排一天的时间在这里,下午就准备离开。由于道路发达,我很快就走遍了岛上的大寺院,中午时分就完成了要做的事情。这个时候我在普济寺的附近,只觉得腹中饥饿。有饭菜的香味飘来,不远处的小山坡处就是一条餐饮美食街,来进香的客人正潮水般地往那里涌,去品尝海鲜美食大餐。
        这条餐饮街还真不短,有许许多多的铺面和小摊子在路边,每个小摊都有人拉客。我看到有家比较大的餐厅是部队开的,牌楼上写着45231部队招待所餐厅,这让我顿生亲切之感,因为我自己就是当过兵的。那些路边的小摊我信不过,他们的卫生条件也很不好,这家部队的餐厅在一个高地上,有一个玻璃钢的大棚,里面可以容纳几百人,生意非常繁忙。在大堂的台阶前面,摆着好些个大塑料盆子,里面有梭子蟹、鲈鱼、对虾、海贝之类的海鲜,有气泵往里输氧气。这些梭子蟹很肥,一看就是带红膏的。一个年青人过来让我点菜,我点了一个螃蟹,秤过有一斤八两,价格不菲,但这么好的螃蟹值这个价。我还点了一些其他的饭食,尔后,就在大堂靠着台阶一边的一张台子上坐下,等待上菜。
        我来的时候,已经稍晚,只见许多桌子上杯盘狼藉,几个收盘子的人正在忙忽着。我有点奇怪,在这么一个佛国胜地到处念经颂佛的地方,怎么会有一个军队的餐馆在这里服务呢?唯一可以解释的是普陀山曾经是东海前线,归属于舟嵊要塞区部队管辖,所以部队在岛上会有一些房产设施,开发个餐厅也算部队便利老百姓嘛,这样想想我也就想通了。我慢慢喝着啤酒吃着冷盘,等着那只大螃蟹上桌来。
        这个部队的餐厅还是有点和普通的餐厅不一样,他们的服务人员全是男的,穿着绿色的军服,当然是没有领章帽徽的,而且是淘汰掉的老式服装。我看到有一个头发斑白剃着平头的五十七八岁的人,个子中等,瘦削,身板硬朗,穿着一条旧军装,围着围裙,专门收拾桌上吃过的盘子。看他的动作模样,我觉得他是个行武出身的老军人。一个穿旧军服的年近六十的男人在这里干这些杂活总让我不大舒服。我的眼睛不知为何总是在追随着他。
        起先,他一直在离我比较远的地方干活。后来,我不远处的有一桌客人吃好了,那个年长的穿军装的人过来收拾盘碗。我能看到他干活的样子了,而且,我还看清了他的脸部。突然之间,我发现了这个人看起来怎么这样熟悉。他的枣核状的脸部、板刷式的头发、眯缝的小眼睛,都让我觉得他是我认识的一个人,我努力在脑子里搜寻着这个人。可一时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而这个时候,一个年青的小伙子端着托盘把一个蒸好的螃蟹端上了我的桌子。我一眼看去这个螃蟹就不是我点的大螃蟹,因为那个有一斤八两,这个看上去八两都不到。我马上告诉这个年轻人他搞错了,这个螃蟹不是我的。这个年轻人端着盘子走回厨房,马上又出来了,说里面的人说这个螃蟹就是我点的。我当时非常气愤,在普陀山这样一个佛国怎么也会出现这样欺诈顾客的事情呢?何况还是一个军队的餐厅。但是我马上控制了自己的火气。没什么,我今天是来给观音菩萨烧香感恩的,没有必要为这些事恼火。或许这也是观音菩萨在设局考验我的心灵呢。于是我就不再说了,开始吃起这个小螃蟹。看来这个小螃蟹还不大新鲜,而且很瘦。看得出这个餐厅知道做的是过路客人,吃了就走,不会是回头客。普通人也不大敢和军队的餐厅闹事,万一人家拿出枪炮来怎么办呢?其实这世界上欺骗人的事情到处都有,我半年前有一次在地中海海边的一个阿尔巴尼亚人开的餐馆里点了一条两公斤的鱼,最后端上来的也缩水成半公斤了。观音菩萨已救了你一命,现在让你吃一个小一号的螃蟹也许是给你一个充满禅意的启示呢!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收拾盘子的穿军衣的人从我身边走过去,他身上浓重的汗味直入我的鼻子。气味是最能提醒人们记忆的,我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个人是二十多年前带我们搞武装泅渡训练的李付营长,我马上记起了他踹我一脚的事,那是刚开始选拔武装泅渡时候,天气还是四月,我们都穿着军大衣,在一条机帆船上冻得瑟瑟发抖。到了江中,我们这些参加选拔的兵穿着军装,背着步枪,腰里还有四个手榴弹,扑通一下就跳入了湍急的飞云江里面,我当时就喝了几口黄黄的江水。好不容易让身体浮了起来,但是江水在推着我,旁边有漩涡。我害怕之极,正好有一条小艇经过旁边,那是指挥员的艇,我赶紧把住了船舷,想往小艇上爬。我抬头见一张枣核脸上一对眯缝的眼睛在盯着我。当我想爬上小艇的时候,他抬起一脚把我踹回到江水里面。记得当时我的心里所想的是明年的今天一定是我的周年祭日。如果不是,等我上岸了,我就取下背上的步枪上起刺刀,非把船上这个把我踹到水里的老家伙刺个透心凉不可。
        而现在,这个把我一脚踹到江里的人就在我的眼前。令人奇怪的是虽然过了二十一年,这个李付营长的模样几乎一点没变,看起来还是那样地精瘦结实,可能他那个时候老得快,后来就老得慢了。然而那个时候他是个部队的指挥员,现在肯定不是了,他一定早已转业离开部队了。从我所了解的部队建制来说,我原来的部队属浙江省军区,和舟嵊要塞区是两个不同的军级单位,像李付营长这样的小军官是不可能调到那里的。看他目前的在这里的处境,就是一个普通的清理卫生的杂工。我很难想象这件事的真实性,一个一九七七年的时候当付营长的老军队干部怎么会成饭店的小工呢?莫非是我真的看错人了?毕竟这事已过去了二十一年了,记忆可能会发生错乱了。于是我决定做一个事情,正好有个男性服务员经过,我便叫住他,问那边的那个老师傅姓什么?他回答说他姓李。于是我就觉得这人肯定是李付营长了。我让这个年轻人过去告诉李付营长,请他过来一下,有个老熟人要和他说话。
        当这个年轻人向他走去,和他说话的时候,我的心怦怦跳着。这一时刻让我回望二十一年的事情,有点天涯遇故人的味道。我看到他放下了手中的活,有点迟疑地向我这边走来。我赶紧恭恭敬敬地站起来,看他走进。他看着我,我能感到他明显已不认识我了。他开口说话:你找我什么事?我一听他的苏北口音就知道他百分之百就是李付营长。所以我就说;“你是李付营长吧?
        他平静地看着我,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他回答说:“我不是。”
        我想也许我把他的原来的职务搞错了,也许是李付教导员,或者是李付队长。所以我又问了一句:“你原来不是在温州军分区29团的吗?”
        “不是,我没有在那里呆过。”他依然没有表情地说。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了一种痛苦,这是为什么呢?一个人为什么要抹去自己的过去呢?
        “你带领我们训练武装泅渡,参加省军区大比武。”我说着,把具体的事情都说了。
        “没有的事,你搞错了。”他绝口否认,脸上还带着一丝平静的笑意。他打量着我,慢慢反问了我一句话: “你在温州军分区呆过吗?”
        “没有!我也没有呆过!”我说。我的心情一下子坏到了极点,我也把自己的过去否认了。
        “那好吧。我走了,你慢慢吃吧。”他转过身,又回到了原来那张桌子清理起杂乱的桌面。
        不知为何,我的心情变得很沮丧。比起李付营长否认了过去,小螃蟹换大螃蟹的事简直不值一提了。我一口喝完了啤酒,又要了一瓶。不管你李付营长愿不愿意回望,过去的那些事情是不会湮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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