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从长江入海口开始，说说我的故乡。
逆长江而上，从城陵矾进来是八百里美如画的洞庭
再从无边无际的芦苇荡探出头来，就是沅江。
逆沅江而上，七峒九湾十八滩到了深溪
深溪再拐茫溪。茫溪的发源地，就是我的故乡。
我还想从长安开始，说说我的故乡。
两千年前一个穷书生，把五匹驴车的竹简
从长安运出来，藏到一个山洞里。在秦朝的大火中
救出一条成语：“书通二酉，学富五车。”
而我凭一张半价学生票在火车上站一天一夜
然后长途颠簸在柏油路、轮渡、乡间土公路上。
下得车来，再爬十五华里的山路，就是我的故乡。
我还想从一粒粮开始，说说我的故乡。
春雷一响，父母亲连夜就会披上蓑衣戴上斗笠
往一丘丘天水田里赶水。然后是犁田、育种、
插秧、薅草、杀虫、打禾、晒谷、入仓。
再肩挑背扛卖到小镇上，变成钱
钱再变成我的学费、书费、衣服、营养和诗行。
诗行的尽头是云烟。云烟的深处，就是我的故乡。
最后，我想坐在母亲的坟前，说说我的故乡。
母亲在里头住了28年，天堂的日历才撕去28天
母亲只有33岁，应该还有我妻子一样的年轻漂亮。
我的弟弟死于非命，独自陪着母亲
妹妹年纪最小，离家最远，最让母亲牵肠。
而我，在几百公里以外，养着我的父亲
我能给他所有的幸福。但不能给的，就是我的故乡。
2\从帽子坡过去，就是分水坳
从帽子坡过去，就是分水坳
我住在城市里，城市住在沅江的某一条支流上
而分水坳那边就是无边无际的田野
和令每一条支流都向往的大河
我出生在大河下游更大的河岸上
可那里是乡村，乡村清淡得象一盘城里的青炒萝卜丝
我选择了背叛，没有留下一句理由
如今城里的楼太高了，高得让我晕眩
还有垃圾太多、噪音太多、计算机病毒太多
洗脚城太多、黄段子太多
主义太多、经济成份太多
需要随时带上罗盘，就像随身带上治痛片一样
才能不让头偏着方向痛，而找不到生活的北
从帽子坡过去，就是分水坳
我又一次选择背叛
常常偷偷地爬上去，把车开到那无边无际的田畴里
像一只蜜蜂一样，这里嗅嗅，那里闻闻
沿着我最熟悉的气息一路找下去
一朵花瓣上、一片枯叶间
一滴水珠里、一阵清风中
我知道，我都有可能藏在那里面
3\谷子的光芒
我宁愿相信，太阳是因为吃了这些谷子
而散发出金色的光，它用它吐出的谷壳
来照耀大地、和人间、和鬼魅、和死亡……
因此，一切都显得是如此的祥和和恬静，甚至
太阳的、谷子的、我的、黑暗自己的，影子。
或者谷子本身并没有光，它身上所散发出的，
是农人的青花瓷碗，带泥点灰白的
粗布，暗红的嘴唇和微笑所照耀。
它们再照耀大地、和人间、和鬼魅、和死亡。
大地、人间、鬼魅、死亡，它们再去折射太阳，
宇宙才有了这恒常的、无限的、循环的，光亮。
4\飞山，飞翔
这是一座会飞的山。我盘旋而上，如鹰在天空里
春天在远远的靖州平原。油菜花金黄色的涛声
撞上飞山，溅起漫山的野花。野花，野着性子
在细叶间，模仿虫鸣。在飞山，练习飞翔
午后，光的碎片也在飞翔。碎片划开白云洞
飞奔而下的细流，是洞的硬伤，也是飞瀑的硬伤
是春天的硬伤，也是我的硬伤。怎么我就
突然地想起了母亲。孤零零地躺在，千山之外的
油菜花丛里。母亲三十出头就离开了我们
正是金黄色的年龄，和油菜花一样
油菜花一样的母亲，每年都要种大片的油菜
她喜欢那金子一般的颜色，更喜欢蜜蜂的飞翔
她常常把锄头搁在田间地头。出神地想象飞翔的
姿势。先是蜜蜂的，然后是她自己的，再就是她的
儿女们的。她眼里的飞翔也是金黄色的，她眼里的
儿女也是金黄色的，她的整个世界都裹着金黄色
然后，她去了一个金黄色的天国。用她金黄色的
翅膀，完成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飞翔。想到这里
我已盘旋到飞山的顶上。平原和油菜花离我太远了
只有天国里的母亲离我最近，只有飞翔离我最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