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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人

发布: 2012-1-27 00:17 | 作者: 南屿



        一棵两人合抱不过的波萝树,静静地屹立在村头的山坡上,树冠好像一把巨伞,遮盖了半亩土地。离地面四五米高的地方,波萝树长出了三枝粗壮的树桠,好像一个家庭的儿子们,长大了注定要分家一样。三枝粗壮的树桠形成的“丫”字形的空间里,一间小木屋像一个鸟巢就稳稳地夹在树桠的中间,这就是被村里人戏称为鸟人王三的家。
        鸟人名叫王三。他是哪年出生的?村里很多人记不清了,但乡下人有一个习惯,常常用某一件大事来记住一件小事,所以有人记得王三是在唱语录歌和跳表忠舞那年生的。掐指头数数鸟三也有四十好几了。他已经在树上生活将近三十年了,吃喝拉撒都在树上,就像意大利电影《海上钢琴师》的男主角1900那样,他是一个被人遗弃在蒸气船上的孤儿,被船上一位好心的烧炉工收养,然而烧炉工在男主角8岁的时候在意外中死亡。过人的天赋使他无师自通成了一名钢琴大师,但宿命也令他天然地对红尘俗世深怀戒意,他从不敢离船上岸去,只因纽约无际的高楼和川流不息的人群令他迷失自我。纵使后来遇上了一位一见钟情的少女,他思量再三后,还是放弃了上岸寻找初恋情人的冲动。他永远地留在船上了,就算到了最后,唯一的好朋友马克斯警告他废船将要被炸毁,他也不愿离开,于是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离开过维吉尼亚号的1900殉船于海底。
        那是一个阳光很温和的下午,我踩着那吱嘎作响的木梯,怀着忑忐不安的心情攀上了王三的鸟巢。王三听到了响声,从木屋里探出半个脑袋,对我这个不速之客,那双有点呆板而又木纳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恐慌。他把柴刀紧紧地握在手中,护住了身子,如果我有一点轻举妄动,他就会向我发出攻击。厚厚的嘴唇哆嗦着,许久也吐不出一个字来。但我从他嘴唇哆嗦的频率和眼里的敌意,我读出了他要说的那句话:你是谁?!你做什么?!我摊开双手比划着,脸上堆满了笑容说,你别怕,我是从城里来看了你的。王三用眼睛探索着我脸上的一丝一缕后,才迟疑地丢下手中的柴刀,柴刀砸在在木板上发出了沉闷的声音,并弹跳了一下,静静地躺在他的脚边泛着冷冷的光。他的嘴巴仍地不停地嗫嚅着想说什么,我已经攀上了鸟巢的门口,但他用身子堵住了低低的门口,不让我踏进他的鸟巢一步。我只好倚着一根树桠站立着。王三仍未放松警惕,仍旧用目光死死地瞪着我。我掏出一包红塔山,递了一支给他,但他躲闪着推辞。我执意要他抽,他看看我的脸色又看看我手中的烟,他终于推辞不掉,才哆嗦着用一只黑乎乎的手接过我的烟。我帮他点燃烟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也许是吸得太猛,他不停地咳嗽,连泪水都咳出来了。我说好抽吗?他一边咳嗽一边点头,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话语。他停止咳嗽后,抬起头儍楞楞地向我发笑,在他呵呵的笑声里,我知道王三开始对我的敌意慢慢稀释了。
        30多年前某个夜晚,王三劳累了一天的父亲和母亲沉沉睡去。此时,屋外正大雨滂沱,但风雨声仿如一支催眠曲,他们一点也没发觉儿子发着高烧。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才醒过来,儿子被烧得已不省人事。他们急忙抱起儿子往公社卫生院,但一夜的大雨洪水正在瀑涨,淹没了所有通住山外的道路。焦急无助的母亲,只好边哭边掐儿子的人中和捋他的手脚……晌午的时候,雨停了洪水慢吞吞地退去,再也等不及了,他父亲找来一只竹筏,他妈抱着奄奄一息的他坐上了竹筏,竹筏在滔滔的洪水中向河的对岸驶去。
        公社卫生院保住了王三的小命,但王三的头脑从此就不那么灵光了。他整天沉默寡言地坐在门槛上的石墩上,眼睛呆呆地看着远处的山影出神,或者听鸟儿的歌唱。能让王三快乐的,就是门前有很多竹木,每天都很多鸟儿栖落在树上和竹子上。每听到吱吱喳喳叫唤的鸟声,王二就笑得非常开心。在听鸟儿的歌唱时,王三还能撮起嘴唇学鸟的叫声。慢慢的他能模仿很多种鸟儿的叫声,那声音真的唯妙唯俏。每天村里的大人们下地了,孩子们上学了,没有玩伴的他,他唯一的乐趣就是追着鸟儿的踪影,在树林里无拘无束地漫游,鸟飞到哪他就追到哪。有好几次追远了,竟在林子里迷了路,天黑了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日子在王三的口哨声中远去。
        某日,他的叔叔把要扩建房子,把家门口那些竹木全部砍掉了,那些鸟儿再没有来了。叔叔砍那些竹子和树木的时候,和他爸妈吵得好凶。叔叔说那些竹子和树木是他种的,那块地皮理所当然是叔叔的。在王三的记忆中,那天叔叔挥舞着铁锹要和爸妈打架,叔叔家人多势众,他爸妈那是他们的对手呢?他的几个牛高马大的堂兄把他爸打得头破血流。那天王三躲藏在门角里,像一只被大雨浇过的鸟儿瑟瑟发抖。大人们的声音像一群吱吱喳喳叫喊的鸟类。
        后来,爸爸妈妈不知得了什么病都死了。再后来,那三间栖身的坭坯房在一场大雨中崩塌了,他成了一只覆巢的鸟儿。
        有一天,村里人发现王三攀上村头那棵菠萝树,用木板搭了一间木屋,开始在树上居住了。那棵菠萝树据说是他爷爷种植的,是他爷爷留给他唯一的遗产。村里几个好心人在树下高声地好心人劝他下来,但那劝得了他呢?在人们的劝声中,王三把那架木梯也拉上去了。村里人给王三送来了碗筷和瓦煲之类的东西,就堆放在树底下,但王三连动也不动。
        王三为了不让人接近他,每天他从树上下来离开鸟巢时,他用一根绳子缚在木梯的顶端,把绳子挂在树枝上,把梯子吊了起来,另一端绑在树杆上;他要回鸟巢时,把梯子放下来,回到鸟巢后,再把梯子拉上来,外人是永远进不了他的鸟巢的。鸟人是一个极其简单的人,每天他就背着一个蛇皮袋到附近的村庄去捡垃圾,拾到垃圾后就卖给收废品的,一天最多是三四元钱,有时运气好了,能挣得七八来块钱。不过鸟人王三对数字不通,常常被收废品的人骗了也不知道。鸟人王三喜欢和树上的鸟儿逗乐,因为他不打鸟和吓鸟,所以很多鸟儿都喜欢在树上做巢和他一起居住,屋顶上积着厚厚的鸟粪。每天王三拾完垃圾回来,总是喜欢坐鸟巢门口,撮起嘴巴吹着口哨和树上那些逗乐,那些鸟听见叫声,总是吱吱喳喳的和他和鸣,在树桠间很兴奋地跳舞或梳理羽毛,有的鸟儿就栖落在鸟巢边上,或钻进鸟巢内觅食,人和鸟近在咫尺相安无事。
        王三用手比划着,结结巴巴地向我讲述,但在他的表达过程中,他的嘴巴好像一架粉碎机,从肚子里出来的话到嘴巴被搅拌了一回后,吐出来的多是断腿少胳膊的单词。我根据词意,按语法的主谓宾定状补进行了一番的排列组合后,才知道他是说的是一件人和鸟的故事:某日,他正在鸟巢里睡觉,他被一只鸟凄凉的叫声吵醒了。他钻出鸟巢,四处观看,最后发现一只小白鹤耷拉翅膀匍在鸟巢顶上不能飞了,它的翅膀有很多血迹,他蹑着手脚试图去抓那只受伤的小白鹤时,而小白鹤警惕地扑腾着,发出痛苦的叫声。他抓住小白鹤后一检查,发现它的翅膀的根部中枪了,他急忙找来一块布片,把血迹擦干净后,发现有两颗铁砂钳进了肉里,他想小白鹤一定很痛,他急得手足无措,后来他想了很久,应把那两颗铁砂取出来,他找来一根铁线,小心翼翼地把铁砂抠了出来,然后用一块片把伤口包扎好,把它入到一个收破烂时检到的一只纸箱里。每天他去收破烂时,顺便在路上给它捉一些蜢蚱和小鱼之类的食物喂它。后来那只小白鹤的伤真的好了。王三说到高兴时,手舞足蹈,两只手像鸟儿飞翔时一样拍打着翅膀,嘴巴连续迸出几个飞了飞了的词组,他一灿烂脸的童真。
        离开鸟巢回到城里,我那几天一直都处在一种黯然的状态中。我的脑海里常常出现这样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尤其是站在阳台远眺,夕阳西下满城的灯火灿烂的时候,我就会想,王三还会从树上下来到地上居住吗?人类像鸟一样生活在树上多好多自由。我知道在印度和马来西亚的某个地区有一个民族就是生活在树上的。假若我们都生活在树上,我们就不会为房子而操劳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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