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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州风物:唳鱼

发布: 2012-1-05 19:35 | 作者: 唐棣



        姥爷从门堂中央的小木床上坐了起来。忽然,冷冰冰的空气变成了温的。然后,那股温热的气息里崛起了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它对着周围披麻戴孝的人说:
        “快扶我起来!”
        他活生生从观礼人群中走过。我在他身后被一阵风领着,他健步如飞。一阵阵咝咝声在这个肃穆的深秋里飘着。后来的时候,姥爷一边手脚利落的收拾渔具,一边给我说:“呃,亏得我对你好,刚怎么没瞭见你!”我急得哭:“姥爷,我在人堆里。”姥爷看我哭着,咧开大嘴:“记住,你是条好汉!”
        我以为,他们喊着姥爷的名字:“继海儿,海儿。”也许是因没了牙齿而显出异常空荡的嘴巴,使我产生了幻觉。我姥爷不承认,是因为在老哥几个的心里,从没有过“继海”这个人(就是姥爷的大名)。他们喜欢,姥爷也愿意被叫成年轻时的外号:青棒头。
        要说就得说,青棒头活了。用马州人的话说,就是青棒头对人好,老天爷又给送回来啦。打爹去世,我一直跟姥爷过生活。姥去世早,爷奶将我和娘逐出家门。姥爷的那间小屋子是我感受到最多温暖的地方。现在,好了,我就说姥爷是不会死的。再说,他死过也不是一回了!
        姥爷上次的死是在十年前,我娘十八岁的时候。她说:“我爹牙疼,脸肿得像一个猪头那么大,整夜撞墙。”后来,请赤脚医生给先止上疼。赤脚医生抱着小药箱来了。
        “叔哇,您给计量大点,我别疼得再要了命去!”
        赤脚医生是姥爷的叔,放下小药箱,打开一个铝饭盒,拿出一管药,给他在肥大的腮帮子上攮了三针。一夜无声。翌日,我娘跑去小屋瞅究竟。正瞭见姥爷坐在炕上说胡话。说啊,青棒头和小桃红在高粱地里亲嘴嘴儿,说时嘴儿上吧嗒地啪啪响;又说啊,青棒头娶了个刁女子,搞得四兄弟乱成一气,还不让我上正屋睡;还说啊,青棒头这要死啦……我娘扑上去抱他,他呆滞的眼神,直惹得人哭。姥爷瞪大眼睛,大口呼气。村上很快来了人起热闹,问一旁的我姥:“寿衣齐办么?”当时,我姥多年疾病缠身,撇嘴应:“自个的倒备好几年啦。”
        我娘给我说,她当时一会儿被人涌到墙角,一会儿被冲到炕沿儿。人死其实是挺难的!我娘说,姥爷倒气超出了所有人的忍耐。后来,等烦了的人一个带着一个,出了屋。人群就移到了院中。在院子又等得烦了,不时有人来屋探一眼:“咽下没?”傍晚时,你搭我,我搭你,三三两两看人还活着,就都散去了。一口气卡在姥爷喉咙上不放这个人的魂魂飞走。“就像一个骷髅,两个眼窝深陷在骨头里,像死了一样。”
        都没想到姥爷熬了过去。之后,我娘说姥爷是个大好人。天下好人多得是,可不定能遇上我姥爷这等事!那次,村上听说我姥爷活了都傻了眼。等我姥爷慢慢养好身体,把眼窝的肉养耸起来,又走到老哥几个爱晒太阳的墙根下,别人问他:“青棒头,你咋不死逑哇?”姥爷咧开大嘴说:“本来都上了西方大路。两边屌黑,就想着歇一会儿脚,接着走。也巧就遇了一个长着好长好长白舌头的人,非让我先回。我屌的好容易来,就说来都来啦。那人倒好脾气,说来了不代表啥,你有事。过十年,你就知道了。然后,我屌的就活了。”
        哦乖乖,他活着只为等十年后的发生的事。在他等时,姥离开了他。本来,他可以搬回正屋。他硬让我娘锁上正屋门,自己住偏房。他说:“你娘的魂要欺负我!”我娘一笑。姥去世时,好多人哭,姥爷趴在中堂的小木床上,一边点蜡烛,一边摸着姥干瘪的小脸。“好小哟。哪料想这张小脸欺负我这么多年哟。”他顾自说着,泪是没落一滴……青棒头竟说胡话!有人听了去,在葬礼后在整个马州给他传说——人家青棒头不亏是死过,老伴走,说啥?人家说,完事找你去。他们不知道,姥爷还说:“下辈子还撵上你,要不我可活不起!”
        马州人有的觉得他话在理,有的觉得他扯闲。你青棒头能有啥事?这说话就是十年!十年后的一天,马州闹水,我爹为救娘,水卷去了他的命,娘被轰出了婆家,我成了没人管的苦娃。据说,姥爷听到消息一拍大腿,油灯被他振灭了。现在想,十年前姥爷活过来,大概为了我。现在,姥爷活了又是为了谁?我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走着。他走回到自己的那间偏房,坐进小屋,把封装好的物品一一撕下白纸,摆回原位。这时,我躲在门缝后,瞭见他红润的嘴唇颤抖着。
        “好汉!”姥爷的白内障好像好了。白色的瞳仁注入了一丝丝的黑线。我在他身边坐下,我看着他:“姥爷啊你……”我说完,他好像给我说了些什么。不过,我两眼一黏,只记得一觉醒来,他正抱着我伸懒腰,哈欠声十分强劲,甚至一声哈欠响后,能听到屋顶的尘土在剥落。我头枕的地方,又硬又厚,还有我眼斜上方,姥爷的肩膀肌肉鼓胀着。旧布衣的褶皱逐渐被拉平。身下是姥爷的肚子,我觉得暖和,柔软。和他在中堂小木床上躺着时的样子大不相同。那时的他是一副骨架。现在,骨架被神奇地填满了肉和精气。“姥爷,您真年轻。”我说着,退出了姥爷莫名强壮的怀抱,站在他面前。
        别人都说他年轻了二十多岁——那时的青棒头,除了在田里侍弄牛马,便在石榴河里寻唳鱼。河里的唳鱼越来越少,上游下游,几十里不见一条,笑谈都让青棒头这货给吃光啦!
        姥爷活过来之后变得更加寡言。问什么,你都会从他嘴里得到简单的几个字。如我娘不让他下田,他回答我娘是:“哦乖乖!”我娘阻止他去河边,说你身体得慢慢恢复,再说唳鱼现在根本没有啦。这时,他说:“哦孬孬!”除了钓鱼和种田,姥爷什么也不干。我娘要去上工,剩下我盯紧姥爷。我觉得身上忽然担了一份责任。于是,不离寸步跟着姥爷游荡。等他吃完饭,翻身睡觉。我就在他身边瞧着他。
        事发是在一个月夜,姥爷睡得好好的,忽然坐起来。我瞭见他耳朵扭动了几下。然后,他穿上衣服,拉上我就走。
        “姥爷,咱们去哪啊?”
        他的手劲奇大,拎着我,像拎着一个空麻袋一样。我们穿过村东田野时,草枝扎得我眼生疼,后来只得闭了眼。月亮好亮,虽瞭不见,但能感到大片月光照着我们爷孙俩朝石榴河走去。不多久,就到了。我张开眼睛,想好好瞅究竟时,已被放在了石榴河边的石矶上。
        好大一条水!
        “再晚,村子就保不住啦。”他面对水面,开始宽衣,裤头扔在了一片苇棍上。当晚,风很大。我目睹他头发扭动着从岸上一跃。
        “姥爷!姥爷!”我跑过去,深褐色的水里有一条“大鱼“正向着河的深处游动。之后,风声越来越大。水面反倒平静了。风不时从田野里刮过来,苇棍捆结一蓬,嘎吱嘎吱地叫唤。我收好姥爷的衣服,坐在石矶上。
        像当初,姥爷不断干瘪只剩皮肤和骨头时一样,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现在又变成了一条鱼。多年前,姥爷拉着我的手,带我到这条水前,我真的听到了一种奇特的叫声。
        “好汉!你听到了么?”
        一个夏天的正午,蛙声最盛的时段。声音一出,蛙声就像被一只手掐断了,茫茫的河岸整个都给它去飘荡。
        “脱啊,”姥爷说,“我带你下水!”
        姥爷下水姿势慵懒,像要来休息而不是别的。我脱光衣服,摸着苇棍,往河泥里踏,脚窝窝里嗞嗞叫。现在,河岸也有了我的声音。一步两声,嗞——嗞——有时拐到脚,声就乱了。嗞——嗞——嗞嗞——嗞嗞嗞——嗞——
        “来!好汉。”姥爷双手扶住水,站在水中朝我喊。
        又一阵水花花儿声大作。不远处的水下露着一道脊背朝我游来。一双手把我拽下水。眼前泛起呛人的气泡,最初我下意识地喊。如今,我能安然等待,在下沉中能感到,水流被姥爷的身体翻卷着。很快地,我被托浮上去,瞭见气泡越涨越大,深色的河底就越来越远了。
        我喊出声音时,姥爷正载着我游水:“姥爷!冲啊。”
        在我的眼中姥爷的手脚迅速交错分开,这之中,水产生漩涡,漩涡拧出一股推力。这股力推着我们爷俩。在这条水上,像一条小船闯入一片又一片苇丛。
        姥爷探头四处瞅。他一时没找到,会有点不高兴。小船就行得吃力些。我就需要把插过来的苇棍折断,进而让前方敞开一条水道。这里的水就很浅了,姥爷让我下水过一次。那次,我觉得差点被一团气泡呛死。我好像又哭了。眼泪融在了水里。
        姥爷说:“好汉,就哭啦?”
        看我摇头,姥爷把我放到背上,气呼呼的肚子在水里像个气球,慢慢露了半个在水面上。后来,我就想,牢牢地长到他背上去算了!也只有在他背上坐着,迎着远处的水天,挥动手臂,我才觉得自己是好汉。这让我想起娘说的话。我要快快成一个好汉,不让她受委屈!这些话我没有跟姥爷说,姥爷顾不上我。他浑身绷紧了,我们在风一样的速度中靠近新一片苇丛。打苇丛绕过,一片空旷的大水呈现出来。这时,奇特的声音又在我的呼喊声中出现了。
        “姥爷!你听到了么?”
        我放下手臂,等他慢下来。在一处水清的地方,他探头对我笑。我趴过去瞭,他游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慢下来之后,水面就平坦多了。我瞭见漂在水中纵横排列的一串一串小黑点儿。他小声给我说:“那是唳鱼崽子!不几年,它们就长大了,就能成事了……”
        关于唳鱼到底是一种什么鱼,仍然是我的一个疑问。不过,我现在不纠缠在这些事情上了。
        姥爷始终没有回岸上来。我记得,后来自己战战兢兢从村东的田野里穿过,摸黑回到家。事实上,我娘根本无法忍受我的解释。还没说几句,她便抡了我一个耳光。我哇哇地哭。她凭什么不相信我?还说:“我们的生活怎么指望你呀!”我哭着哭着,朦胧里忽然波光鳞鳞了。石榴河水蓝亮亮的。不久,这条水就变得黑魆魆的了。我自然止住不哭。娘看着我,我也看着娘。不敢说是姥爷带我去了是河边。当着娘的面,我再也没说话。
        “好汉!”娘在我睡前迷迷糊糊时,叫了我一声。我以为是姥爷。姥爷你回来啦!
        姥爷活了就是神。他一站到河边,鱼就成群结队赶过来了;走过田地,麦子顷刻被变凉风吹斜成人字形;还有唳鱼又出现在了马州。多年前,人们很少见到,可是在姥爷活了之后,很多人都在大雨中瞭见白亮的鱼脊带着唳声穿梭……
        我小时候常坐在那个石矶上,一坐半日。水面平静得就像那个月夜,姥爷钻进去之后一个样,我最亲的姥爷就这样没有了。
        几年后,我们马州赶上饥荒。村上人饿着肚子,就在胡说——“青棒头老滚蛋啊你,活过来就为把村里的精气吸走?好好的,咋会闹了蝗灾。”大伙半夜听到蝗虫啃食庄稼的吱吱声就骂。姥爷被骂得好惨。只有,我知道,姥爷现在听不懂人话。越这么想,村上的精气就越泻。蝗虫铺天盖地,人心惶惶。在那段受辱的日子里,除了我坚信姥爷的好,马州人都在怀疑他复活的目的。直到,全村的人见到,在姥爷消失之后的第三年,茫茫大雨中,无数道白亮的鱼脊从石榴河的方向带着唳声飞向庄稼地……
        现在,我娘不得不承认我说的。她也说:“我爹不是寻常人。我儿子和他亲,现在身体也越来越小……”自从蝗灾过去,村上对姥爷的态度发生了根本变化。可我小心眼记着他们骂姥爷。至于,身体缩小这些都是小事。我想说,一九八四年的夏天,我选一天特意起得早早的出门。找个高处,回望被洗过一遍的村庄。它干干静静的,飘着青草的气味。我心想,我走了。我要去把事告诉水里的姥爷。他是死不了的!即使,回到岸上跟我回家,再活十年不是什么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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