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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数电线杆

发布: 2012-1-05 19:34 | 作者: 夏维东



        我上班时碰见杰克在楼梯口站着,手上捧着一杯咖啡,一动不动,我走到他身后他居然都没发现。我说早上好,杰克,你在干吗?
        杰克吓了一跳,咖啡溅到手上,他龇了龇牙,却没发出“OUCH”,而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下意识在脸上摸了摸,问他有什么问题?
        杰克小心翼翼地捧着咖啡,小声吼叫着,问题大了!你还不知道吧?出大问题了!
        我喉结蠕动了一下,又一下,才说出话来,怎么啦?
        杰克咽了口唾沫,三角形的眼睛顿时显得格外圆,急促地说,公司裁员八千!八千!
        八千本来是个挺吉祥的数字,可用来计算一个公司的下岗人数就叫人毛骨悚然了。杰克是法国人,英文口音比我还重,“八千”给他说得像南方人说“扼杀”一样。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倒吸一口气,把咖啡的热气都吸到嗓子眼了,我咳了几声,然后像个打坐的高僧,软绵绵地说,随它去吧。杰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我说什么,我说了F打头的四个字母。那时我不像高僧,倒像布鲁克林街头的混混,可惜我这把年纪,做混混都超龄了。还是随他娘的去吧,LET IT BE, LET IT BE,披头士这样唱的,毛主席是那样唱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用湖南湘潭方言。
        我一进办公室就急忙看邮件,一眼就看见打着惊叹号和小红旗的信。信是董事会寄给全公司的,说了一大堆缠绵、悱恻、婉约的话,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是“栋梁”,为了全国乃至全世界的人民都吃上药,贡献了自己的青春和智慧!只是公司为了谋求更大的发展(语气变得豪迈起来),不得不忍痛砍掉一些不景气的部门,实在情非得已,形势所迫。信是以总裁名义写的,但肯定不是医生出身的总裁手笔,文字潇洒,情理交融,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非文字科班不能为也。
        信里没说哪些部门将被砍,当然更不会提哪些“栋梁”将离开,只说两个月后,也许三个月,或者年底前,最迟不过明年初完成重组。不确定的日期让我胆生寒、肝冒火,这也太不厚道了,判死刑也就罢了,哪能这么干?这等于告诉死刑犯,他在几个月内随时可死。太可恶了,头顶悬一柄剑不可怕,不知道它何时落下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这柄剑上拴了根橡皮筋,一上一下,折腾你好几个月。我突然理解了为何萨达姆刚从地洞里出来时,神情那般颓废了,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死期将至,从他出洞的刹那到未来数年都有可能。我相信当他站在绞刑架下时,他一定感到了解脱,难怪他那么从容,手上拿的《可兰经》都没有掉下来。
        看完信,我理解了杰克为什么被咖啡烫了也不“OUCH”了。“OUCH”是杰克的口头禅,有时看到两个人在拐角处擦肩而过,他都替别人“OUCH”,还建议在公司所有的通道交叉口都放上一个STOP SIGN。这封信太震撼了,我估计杰克“两个月后,也许三个月,或者年底前,最迟不过明年初”都不会“OUCH”。杰克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在上大学,大闺女也在上大学,小儿子明年将上大学,老婆则是家庭妇女。我比他强点,首先我比他少一个孩子,由此可见“计划生育”的重要性,另外我太太有一份工作。糟糕的是,我的大孩子明年也要上大学,老二也是明年上大学,因为他们是双胞胎。拥有一对双胞胎子女是件幸福的事,当他们同时上大学的时候,你才会明白任何幸福都是有代价的。我的压力也很大,要是他们两个“不幸”都被哈佛录取了,一年的学杂费没十万块下不来,那可如何是好?
        我们这个专业不好找工作,如果同时有成百上千的同行涌上再就业市场,那就更雪上加霜了,其情形比厄里斯(ERIS)的“金苹果效应”酷烈得多。嫉妒女神厄里斯在金苹果上题字“给最美丽的”,于是天界的三个以美丽为职业的女神得了失心疯,机关算尽也要把金苹果弄到手。最后维纳斯赢了,她成了美丽的代名词。维纳斯其实挺无耻的,她开创了贿赂评委的先河。贿赂也就罢了,她还不掏分文:把人间最美丽的女子海伦给了评委。给了也就给了,还引发了人类历史上数得着的战争:特洛伊之战。特洛伊好歹被写进了史诗,成就了荷马的大诗人之名。那个金苹果只有三个女人争,而我们的饭碗却有几百号男女老少哄抢!我们这些等待下岗的人只能被写进一曲悲歌,弄不好还被写进小品,甚至是“春晚”上的那种小品,还好美国没“春晚”,因为美国人涵养不好:你让美国一个下岗的蓝领或白领说出“感谢政府关心,我们将再创辉煌”之类的豪言壮语,那是门都没有,而且连窗户都没有,他或她不把政府的门和窗户砸破就相当有教养了。当然我们的下岗也同样会成就某些人:公司董事会里的“O”们的大富豪之名,比如CEO,CFO,CSO,CMO,COO什么的,我们其实也是“O”:UFO,一个下岗的不就成了不明飞行物吗?
        维纳斯能贿赂评委,我们能贿赂谁?老板吗?老板被裁的概率比我们更大,因为部门撤并,最先走人的便是老板,下面的人反倒有一部分可能会留下来并入其他部门。贿赂“O”们?可惜我连董事会的门开在哪都不知道。我其实和维纳斯一样,一样无耻,只是没机会罢了:贿赂无门。
        美国经济不景气,每个地球人都知道,锦衣玉食的华尔街精英们浩浩荡荡地下岗了,据说有个高管还申请了一份时薪12美金的清洁工工作。华尔街现在成了“华而不实”街,这群被网友们亲切地称为“王八蛋”的精英们,把高科技炒成气泡后,开始炒石油,大米、面粉和玉米,最后炒成一锅粥,无物可炒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炒了自己。我一直心怀侥幸:我们公司不会也卷入裁员大潮,我们是药厂,再怎么着,有钱没钱,生病了总得买药吧?此时此刻,我才体会到老祖宗的睿智,他们早就教导子孙万代说:倾巢之下,岂有完卵?美国就是一个大鸟巢,全世界的鸟儿都飞来生蛋,鸟巢忽然破了一个大洞,结果可想而知:很多蛋都将破洞而出,很少的蛋能够破茧而出。
        我们公司一下子裁八千,意味着每三点五个人要走一个,这个洞相当的大,具体到我们部门,很可能三点五个要走三个,这简直就是体无完肤,置之死地而必死。整个部门都将被砍,幸存的零点五们纯粹成了孤魂野鬼,可我多么想成为一片魂或一朵鬼呀。
        杰克已经快成游魂了,不时看见他在楼梯口附近的通道上来来往往,目中无人,你跟他打招呼形同自言自语,偶尔他也能看见,当你消失在他背后很远的地方,他会突然追上来问你刚才是不是说什么话了,感觉他好像捡到什么东西要还给你似的,搞得你会莫名其妙地想说谢谢。
        部门面临散伙的情况,其实也有一大优点:那就是闲,闲得发慌,那种慌乱的感觉类似饥饿,前胸贴后背,心脏被压得扁扁的在中间跳。老板不管你,老板的老板也不管老板,于是我们成了一群游手好闲的散兵游勇。“散”与“游”很好地概括了我们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
        我上班时,通常花个一小时左右的时间推敲、修改个人简历,因此我的简历每天都会更新,变得更漂亮,漂亮得我都不知道那是谁的简历。我不知道有没有一个专门替人写简历的工作,如果有,我肯定胜任,因为我本着“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的体验总结出来的。修改完简历,我就不知道干什么好了,于是我像个胡同串子一样频频串同事的门。奇怪的是,我经常扑空。后来,我看到有个同事(我在他背后)在我办公室门口往里张望,我才突然明白了扑空的原因:因为他们也是串子。
        我们老板办公室的门总是紧闭着,以前恰恰相反,他的门总是开放着。我发现人和国家在本质上都一样,大唐强盛,所以开而放之;大清没落,所以闭而锁之。我们部门眼下便是大清,我们都是大清的子民。
        这天我去串门时,发现杰克正往袋子里装一只包装得金光闪闪的瓶子。那个包装我认识:鹅肝酱,将近两百美金一瓶,我想买一直没舍得。杰克显然没看见我,我不想使他难堪,便闪了,但我悄悄目送他进了老板的办公室。可怜的杰克啊,他大概急糊涂了:竟然给老板送法国著名的特产,他还真舍得。如果有用,一瓶鹅肝酱当然不算什么,可老板现在只是个泥菩萨啊!
        杰克的行动对我刺激很大,下意识地又给21个猎头(JOB HUNTER)群发了一次简历。我的信箱里依然没有有关工作的妹儿,甚至连一封拒绝信都没有,实在太过份了,被拒绝的机会都不给我。这说明,我充其量就是个“闲杂人等”,人家正眼都不带瞧的,原来连“被拒绝”都都得有资格。这样的世界有啥精彩的呢?真是站着唱歌不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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